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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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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只是滑稽,原只是虚伪。古人欺哄今人,今人又欺哄后人,历史中也尽是一脉相延的欺哄

的文字。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你说我的话。你说我只能影响别人,却不能受人的影响。你太把我

看重了!我哪里有影响人的力量?至于我受人的影响,是的确不少,你不理会就是了。你又

劝我不要太往悲观里思想,我看这个不成问题,我近来的思想,几乎瞬息万变。告诉你一个

笑话,我现在完全的赞同唯物派的学说。几乎将从前的主张推翻了。不过我至终不承认我昨

日的主张,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我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读的书也太少。人生

观还没有确定;偶然有些偏于忧郁的言谈和文字,也不过是受一时心境的影响和环境的感

触,不至于长久如此的,而且如不从文字方面观察,我就不是悲观的我。因此我从来不以思

想的变迁为意,任这过渡时代的思潮,自由奔放,无论是深悲是极乐,我都听其自然。时代

过了,人生观确定了,自然有个结果。请你放心罢,我是不须人的慰安的,谢谢你。

“作稿问题”,我真太羞赧了,我不愿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刚才乱写的,不过请你

看一看——这便是末一次。因为我愈轻看人,愈拿着描写“自然”不当做神圣的事;结果是

我自己堕落,“自然”自杀。我不想再做了,不如听“自然”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个渔

夫农妇的心中,覆盖了无知无识的灵魂,舒展了无尽无边的美。

到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所爱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泼胜常,可以告慰。

雪中的天色,已经昏暗了,我要回家去。归途中迎面的朔风,也许和你楼旁的河水相应

答。何不将心灵交托给这无界限的天籁,来替我们对语!你的朋友

匆匆的写完,和那篇稿子一块儿封了起来。又从桌上拿起给姊姊的信来,一同放在袋

里。捡出几本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来;一眼望见西真和几个同学,都站

在“会议室”的门口目送着他。

街上只有朔风吹着雪片,和那车轮压着雪地轧轧的细响。

路灯已经明了,一排儿繁星般平列着;灯下却没有多少行人,只听得归巢的寒鸦,一声

声的叫噪。他坐在车上想:“当初未有生物的时候,大地上也下雪么?倘若有雪,那才是洁

白无际,未经践踏,任它结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

“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乐么?可怜呵!雪冷风寒,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暂

时的归宿。那些无家的人又将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里?”他愈想愈远,竟然忘却寒风

吹面。忽然车停了,他知道已经到家了。

走进门去,穿过甬路,看见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亲或者不在家。他先走上楼

去,捻亮了电灯,放下书,脱了外衣,又走下来。

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黑暗,却有暖香扑面。母亲坐在温榻上,对着炉火,正想什么

呢。弟弟头枕在母亲的膝上,脚儿放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跳荡的火光,映着弟弟雪白的脸

儿,和母亲扶在他头上的手,都幻作微红的颜色。

这屋里一切都笼盖在寂静里,钟摆和木炭爆发的声音,也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光影以

外,看不分明;光影以内,只有母亲的温柔的爱,和孩子天真极乐的睡眠。

他站住了,凝望着,“人生只要他一辈子是如此!”这时他一天的愁烦,都驱出心头,

却涌作爱感之泪,聚在眼底。

母亲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得走近来,俯在弟弟的身旁。母亲说:“你回来了,冷不

冷?”他摇一摇头。母亲又说:“你姊姊来了一封信,她说……”他抬起头来问道:“她说

什么?”母亲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怎么了?”他低下头说:“没有什么——”这时他的

眼泪,已经滴在弟弟的脸上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1月第13卷第1期,后收入小

说、散文集《超人》。)假如我是个作家

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的作品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流水般过去了,不值得赞扬,更不屑得评驳;然而

在他的生活中痛苦,或快乐临到时,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像这光景曾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

只愿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

轻藐——讥笑;

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他们听过之后,慢慢的低头,深深的思索,

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

只愿我的作品,在世界中无有声息,没有人批评,更没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对着明明的月

丝丝的雨

飒飒的风,低声念诵时,

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只愿我

的作品在人间不露光芒,

没个人听闻,

没个人念诵,只我自己忧愁,快乐,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抒写,

当我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2月6日,后收入诗集《春

水》。)

论“文学批评”

真正的文学作品,是充满了情绪的。作者写了,读者看了,在他们精神接触的时候,自

然而然的要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

精神接触,能生同情,同时也更能生出不同情。“不同情的同情”,就是完全的翻转作

品的全面,从忧郁转到欢愉,从欢愉转到忧郁,只对于我们眼中的文字,大表同情;虽然也

是一般的称扬赞叹,然而在作者一方面,已经完全的失了那作品的原意和价值。

我深深的感到,在我们读者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的时候,对于作者几乎是丝毫不负责

任的。缘故是作者的遗传和环境,和作者的人生哲学,我们不能详细的知道——或者完全不

知道——他写那文字时候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也更不能知道。此外我们在读阅的时候,还有

自己的,一面的心境和成见;抱定这个心境和成见,不假思索的向前走,去批评文学作品,

如同戴蓝眼镜一般,天地异色。——结果不必我多说,只可怜作者受了无限的同情的冤枉!

我们不能不深深的承认,在我们不明白了解作者自己以前,作品的批评是正和作品的原

意相反的。“不同情的同情”

的赞扬,毁坏创作的程度,是更高于同情的攻击的。——最不幸的是我们好意的赞扬,

在不自觉里或者便要消灭了几个胆怯的作家!

作者只能有一个,读者同时便可以有千万。千万种的心境和成见底下,浮现出来的作

品,便可以有千万的化身。作品的原意,已经片片的撕碎了。

作者——不灰心的作者——要避开这种危险,只有在他的作品底下,加上百千万字的注

释。——我个人方面万不愿陷作者于加注释的地步。使他活泼泼的作品成为典故式的诗文。

这样,便是要从世界上,根本的消灭了真正的“文学”!

在世界的作家面前,我是读者之一。我要承认,我要谢罪,我更要深深的应许。他的星

儿射出来的光,他的花儿发出来的香,在我未十分明白了解以前,自我这一方面反映出来

时,决不使他们受我丝毫的影响。我只有静默,只有瞻望,只有这漠漠的至诚,来敬礼我现

在所不能明了,不能探索的神圣文学!“将来”的女神

我抬头已瞥见了——你桂花的冠子,

雪白的羽衣。你胸前的璎珞,是心血般鲜红,

泪珠般洁白。你翅儿只管遨翔,

琴儿只管弹奏。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你的光明的脸:也许是欢乐,

也许是黯淡;也许是微笑,

也许是含愁;只令我迷糊恍惚——你怎的只是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将来——是海角,是天涯,天上——人间,都是你遥遥导引——你怎的只

管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看——只有飘飘云发,

琴韵,

飒飒天风;

如何——如何?你怎的只管向前飞,

不肯一回顾?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水》。)

向往——为德诗人歌德逝世①九十周年纪念作

万有都蕴藏着上帝,万有都表现着上帝;你的浓红的信仰之华,

可能容她采撷么?

严肃!

温柔!自然海中的遨游,诗人的生活,

不应当这样么?

在“真理”和“自然”里,挽着“艺术”的婴儿,

活泼自由的走光明的道路。

①歌德(1749—1832),德国的伟大诗人,德国古典文学和民族文学的主要代

表。有诗歌、戏剧、小说、文艺理论、哲学、历史学等方面,均有卓著成就。代表作有《少

年维特的烦恼》、《浮士德》、《维廉·麦斯特》等。听——听

天使的进行歌声起了!

先驱者!

可能慢些走?时代之栏的内外,

都是“自然”的宠儿呵!在母亲的爱里,

互相祝福罢!

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

《春水》。)十字架的园里

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

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我的思想,常常立刻的平静下

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幽绝静绝的树下,石块上独

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生最可记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各有他们的感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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