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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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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为定!”陈毅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两眼逼视着他说:“老兄再到我的防地时,我也备车恭候!”

马振武也在口号声中上了飞机。螺旋桨在草坪上卷起尘埃和草屑,把飞机拖进灰色云层。口号声变成了笑骂声。值勤人员站到一个立起来的石磙上吹响哨子,两手作着手势,把队伍往中间靠拢了一下,宣布首长讲话。他跳下来去扶陈毅,陈毅用手挡开他,一个箭步迈上了石磙。

“同志们,稍息。”

他把军帽摘下来,并且解开风纪扣,双手扭着腰,不紧不慢地谈起来:“为什么今天要搞个送行的阵势呢?一是他们在济南搞了我们一下,无理取闹!我们就还他一箭!这叫作‘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他们这次走后,不会再来了。给他留个纪念。他们要我们从枣庄退出来!从张店退出来!从临城退出来……一句话,要我们把从日本人手里解放的大片地区都退出来送给他们!说是我们要不照办,他们就不谈了。大家说我们能把这些地方拱手送给他吗?”

广场里怒吼起来“寸土不让!”“武装保卫解放区!”

像是群众的怒火感染了他,或者说是他自己迸射着的火花燃起了群众的怒火,而这火势又反转来引起他更大的爆发。他怒吼了一声,如睛空霹雳把全场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蒋介石王八蛋!他发了昏,欺侮到老子的头上来了!”

他脱掉上衣,连同帽子摔给下边的警卫员。他向左右扫视着,仿佛蒋介石就在哪个角落里躲着。

“这里的一城一地都是我们用血换来的!我们的罗副军长,捐躯在兰陵前线,我们的战斗英雄安保全牺牲在枣庄城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想要,可以,拿蒋介石的头来换!”

他接过警卫员递上来的毛巾,擦了下满头汗水。

“我早晓得他龟儿子要起飚罗!美国飞机军舰把他的队伍送到解放区门口了呀!美国的枪炮子弹塞满他的内战仓库了呀!好啊!来嘛!老子等着打这场仗都等得手发痒了!现在我宣布全军动员,进入一级战备!”

为了压制一下自己的怒火,他停下来,沉默地权着腰站在石磙上,然而又终于压不住那烧天怒火,他扬起一只手喊道:“你们中间有怕死的没有?哪一个怕死给我出来!”

广场上静得像是空气都凝结了。

“哪一个怕死,你出来,现在就走,我不留你!”

他睁圆剑眉下的一双大眼睛,目光由左至右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

“没有人走吗?既留下来,那就铁下一条心,跟着毛主席革命到底!不打到南京不罢休!不打倒蒋介石不罢休!流血也罢,牺牲也罢,硬是要把春秋之笔夺到手,中国的历史要由我们来写!散会!”

他跳下石磙的时候,距他上去时不过十多分钟。在这十分钟内,二次大战后那短暂的和平时期结束了。人们进场时虽然活跃、欢快,但多少也带些松散。退场时则变得面色严峻、步伐整齐。军歌唱湿了每个人的双眼。

日本轿车发动起来,开到他身旁。他摇摇手说:“这是坐来在敌方代表面前摆摆架子的,现在用它不着了。”他和两个警卫员就近插入到宣传队的行列中,随着一二一的口令声跨步前进。

队伍很多,走走停停。出门前要等一阵。在队伍停下来的时候,陈毅环视了一下周围,大声问道:“张德标有没有?”

“有!”张德标在排尾答道。

“出列!”

张德标从队伍中走出,站到大队前面。陈毅也出了列,站在他对面,先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不慌不忙地问:“你近来在搞什么名堂?”

“报告军长,我喂马。”

“我不晓得你喂马?我问你犯了什么错误!”

“组织部调我,我没去。”

“还有什么?”

“有点自由主义。”

“具体讲!”

“我讲怪话,说要再逼我当干部去,我就开小差。”

“那我叫怕死的人出来,你怎么不出来?”

“军长,你批评我,我接受,可不能侮辱同志呀!我张德标哪一阵怕死过?”

“怕困难,当自由兵,不求上进和怕死一样可耻!”

“这么说,我没意见!”

“你要往那里去?”

“我也没想真走,是说说痛快的!”

“乱弹琴!”陈毅大喊一声。张德标低下了头。

“你以为你的错误不大呀!今天我就是有意叫你在全队面前照个相!看你这个老革命有没有脸皮!老革命?老油条!”

“我我……”

“你怎么样?你天天和骡子打交道,就看不出骡子和人有什么区别!骡子四条腿着地,总是头朝下,只能看到蹄子前边一点点地方。人呢?人的两只手解放了,站起来了,他就扬起头,看得远!”

“我落后。”张德标抬起手去擦眼睛。

“哪个给你权力落后的?”陈毅仍然声音很大,可是口气缓和了许多:“罗霄山上的老伙伴还剩几个研?皖南的同志不在了多少?我们活着的有权力落后吗?”

张德标擤了擤鼻子。

“你文化低,当干部有困难,这个我知道。干革命哪能没困难,你以为我这个老总就当得很安逸呀!我能打报告给毛主席请求调换工作吗?回去收拾一下,上组织部报到。”

“是”

“下去当排长。你还想在党外游返多久?到连里向支部讲清楚,说你爱犯自由主义,要支部监督你改正。”

“是,下去当排长……”

“只许干好,不许干坏!不然一辈子都不要再见我!”

下午张德标背起背包走了、不久,蒋介石向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轰轰烈烈的解放战争开始了。宣传队也开上了前线。



宣传队在前线演戏、唱歌、带担架、管俘虏,从苏北,鲁南,进入沂蒙山区,匆匆过了七八个月。大伏天在沂蒙山腹地又摆下战场,把敌人149师包围在摘星崮上。包围部队身后,狙击部队组成了另一个环形战线,挡住四面八方来增援的敌军。两条战线最近处不过十多华里。敌人增援部队的炮弹落在149师的头上,在报话机里可以听到他们互相骂祖宗。

宣传队分成小组在摘星崮战场工作。战斗的第三天晚上,杜宁被叫到团指挥所,接受一项特殊任务。

敌人前沿阵地的一个旅长,原来约定好这一天起义,临时又变了卦。派出个姓于的参议来联络,说要求增加优待条件。上级叫把他送到总部去。正在打仗,团里抽不出合适的人,就把这任务交给了杜宁。

杜宁陪着于参议在两个战场当中的夹道里,走了七八里地,遇到了迎接他们的两个参谋。一同走到一座不断有通讯员出入的破庙门口,一个参谋领着于参议进了庙门,另一个带杜宁绕过破庙,走下十几丈远的一段石级。参谋回答了哨兵的口令,就顺着哗啦啦流水的山涧走去。拐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宽阔去处,就看到有一大一小两间石洞。大石洞里悬着一盏手提式煤气灯。墙上挂了地图。灯下一只用公文箱搭成的方桌,蒙了白布。桌两旁有两只和这环境不相称的红漆椅子。石洞一端,用门板支起一张床,床上挂着军用蚊帐。一个体格魁梧,略有些脱发的人,只穿件白布衬衣,戴着花镜站在灯下看书。他一只手举着书本,另一只手机械地摇动一把破蒲扇在轰蚊子。杜宁他们踢动石子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转过头,从眼镜的上缘往洞外看过去。参谋立刻喊道:“报告,杜队长到了。”

“来来来!”那人放下书,摘去眼镜,大声喊,“小杨,搞点开水来!”杜宁一眼瞥见那书的封面上有三个墨写的大字:“矛盾论”。

杜宁认出来是陈毅军长,惊喜地站下,举手敬礼。

参谋离去了。陈毅领杜宁走到洞前一小块草坪上说:“坐吧,这里凉快些,蚊子也少。洞里不成样子,滴水,蚊子成集团进攻!”说着,先听杜宁报告了一下于参议来的情况。随后就打听宣传队半年多来在前线的工作;参加过哪些战勤工作?编演了什么节目?在火线上怎么演出的?每个人表现怎样?女同志在战壕里有什么不方便没有?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把眼眯起来,高兴地听着杜宁的种种描述。并且不断地发问和评论。当说到有一个宣传队员牺牲得很英勇时,他郑重地站了起来。

“这个同志我记得。有一次联欢晚会他拉小提琴。拉了个小夜曲。演完后我批评他不该在前线上拉这种软绵绵的东西,他脸红了。”

杜宁说:“他在日记上记了这件事。”

“过后我觉得批评的太急躁、太冒失了。人家是音乐家嘛!打算另找个机会和他谈谈,可没想到就此永别了。”

“他日记上说,对军长那次批评很感激,认为受到很大启发。”

“我还是太急躁了!人家从上海扛着小提琴到新四军的战壕里来拉,这一步就走得很可贵!至于拉什么,只要不是反动的东西,慢慢改进来得及呀。看一看毛主席待人处世!有的人犯了严重错误,他还是耐心对待咧!那一次在飞机场,我骂张德标也骂凶了些。我总以为老同志嘛,不妨严格些,不用在方式上打圈圈,其实这是错的!越是老同志越是要尊重嘛!”

杜宁不愿看着首长在自己面前自责,虽然他很为陈老总严以律己的精神感动。就有意岔开话题,问道:“张德标现在怎样了?我们一直没见到他。”

“他很好。”陈毅说:“仗打得很勇敢,老毛病改掉不少,上个月入的党,今天早上提升营长了。只是他眼下的处境很困难。”

陈毅走到洞内地图前,指着标有“胡桃峪”三字的一个山头说:“他在这里打狙击。本来满有把握的,昨天蒋介石忽然空运来一个整编师,全投在这一线了。昨天在胡桃峪东邻阵地,撕开了个裂口,为了堵这个裂口,抽走了胡桃峪一多半兵力。现在他一个营顶着当面的两团敌人,压力很大。附近又抽不出部队去增援他,他那里是当前的要点。敌人要提去我们这颗棋子。就把摘星固的死棋接出去了。”

陈毅走到桌前,点起一支香烟,吸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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