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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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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子口的泥巴路上等我去。强尼不是西班牙名,是有一天白痴看见电视里有一个
美国兵叫这个名字,他就硬要别人也叫他强尼,如果再叫他“璜”这个本名,就在
村里拿了砖头追著人打。

讲起村里的事,巴洛玛话多了些。我说那些寡妇们怎么啦?巴洛玛哈哈笑起来
,接著突然指著我身上披的一个花绸西班牙披肩说∶“你穿这种颜色的东西,她们
马上骂你。不要跟她们讲你的事,不要理她们。”

她不自觉,夏依米和我吓得跳起来巴洛玛什么时候看得见我的颜色了?!
她根本没有瞎,她是要瞎就瞎,要不瞎就不瞎的。视神经绝对没有毛病,是心理上
的巨大压力造成的自闭。夏依米两年多的失业将她搞出来的。

“你看见我了?看见了?”我用力去掐巴洛玛的肩,拚命摇她。

“啊,啊”她不承认也不否认,歇斯底里的用手来推我,然后一趴下来,
又不说话了。

“妈妈爸爸呢?”我又趴上去跟夏依米讲悄悄话。“爸爸在马德里心脏开刀,
不要告诉她。”当然是认识巴洛玛全家人的,她的母亲是一个慈爱又有风韵的女人
,巴洛玛不及妈妈,每天乱七八糟的也不打扮自己,可是她的家仍是极美的,她爱
打扮家庭和做蛋糕。我的结婚蛋糕当年就是巴洛玛做的。因为太敏感,不会出来做
职业妇女,人也心气高傲,看不顺眼的人,一句话都不讲,看顺的,就把心也给了
人。

天暗了,原野上的星空亮成那个样子,一颗一颗垂在车窗坍,辽阔的荒夜和天
空,又使我的心产生那熟悉的疼痛。对于西班牙这片土地的狂爱,已经十七年了,
怎么也没有一秒钟厌倦过它?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答案。

气温开始变了,一过“加斯底亚”,那夏日的炎热便也退去,初秋的微凉,由
敞开的窗口吹进来。

巴洛玛好似睡去。夏依米又要我做了第七个厚三明治。他已经很胖很胖了,也
不高,都九十六公斤了,还拚命吃。那种吃法,使人觉得他是个自暴自弃的家伙,
很不快乐的胖子。

将吃,当成了一种生命欠缺的唯一慰藉。

经过了拍电报上写的小城“邦费拉达”,看见火车站边堆著煤山,相当闭塞的
一种冷静,罩著没有一切活动的城市。

民风保守又沉闷,是我的印象。夏依米每天就开车来这里找事,而事情不可能
太多的。这个城的经济,可能是守成多于开发,一看就猜到了。城内餐馆不多,表
示人们不大出来花钱。倒是药房,看见好几家。

穿过了城,我们弯进了一条柏油公路,小的,两旁全是大松林。车子开始爬山
,山下小城的灯火,暗暗淡淡。山区里,东一盏西一盏灯,距离得那么远,使人觉
著夜的寂寞和安详。可是毕竟是寂寞多了太多。

又开了四十多分钟,来到一个小桥边,车子向左一转,柏油路面结束了,真正
的泥巴路加上大石头,颠醒了又不说话的巴洛玛。她坐起来,靠在我的身上,用手
摸索,摸她的毛线披肩。她用摸的。

“教堂到了。”巴洛玛说。“你看到?”“不,我知道。从小在这里度夏天,
我知道。”黑暗中,黄泥巴的老教堂没有一丝灯火,坟地就在教堂旁边,十字架成
排成排的竖著,不知名的大树哗哗的在风里乱摇。车灯照过的一幢又一幢老破房子
全很大,上面住人,下面住牛马,那股味道,并不讨厌,很农村味。

孩子和白痴,就站在路边一个交叉口等著。看见那两个长高了的身影,我的心
又痛起来。当年小的那个费南度,我们叫他“南”,总在沙漠里骑在我先生荷西的
肩上,那时他才二岁多。而今,一个高高瘦瘦的长发大眼少年在车灯下静静的站著
。也不迎上来。

“南。”我向他叫了起来,他抿抿嘴,不动。倒是那个微胖的哥哥叫西撒
的,喜出望外似的一脸傻笑冲向车子。

我要下车,夏依米也不停,说家还要得开山路上去。我说孩子呢?叫他们上车
,还有强尼。说时,那等的三个根本不走山路,斜斜的向树林里爬,抄近路跑了。
这是巴洛玛乡村的家,白白的竹篱笆后面,是一个大院子,三幢有著厚木窗的尖顶
小房子,建在院子的坡上。院内野花遍地。一盏小灯亮著,恰好射在一树结实累累
的苹果树上。

我下车,动了一下僵硬的脚,白痴不上来打招呼,抢著行李就走,也不敢看我
。夏依米下了车,将巴洛玛抱起来,用毯子盖好,送进了一幢小房子的客厅。

是夏天,可是山区凉,白痴拿个大锯子进来,又没锯什么,对著壁炉挥了挥,
这才出去抱了一堆柴进来。

“巴洛玛,我们煮好了一锅马铃薯给ECHO吃。”大的那个西撒奔到厨房去
。这家人,只叫爸爸,不叫妈妈的除非是在生气。孩子一向叫巴洛玛的名字,
叫得那么自然又亲爱。

两个孩子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也脏,倒是那个家,火炉一点上,四周的艺术风
味巴洛玛的风格,全显出来了。

“我来弄。”我快速进了厨房。开始煎蛋。南没有说什么,在身后围上来一条
围裙。我忍不住转过身去,抱住了他。“乖不乖?”我说。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那双眼睛里,有一份比年龄长了太多的痛。我亲亲他,拍了南一下屁股,催他开饭
去了。

三幢小屋,巴洛玛说含外两小幢也是空的,随我住。我挑了孩子们的阁楼。南
和西撒挤一个床,另外一个床分给我。

我们仍然住同一幢。那天太累了,碗也没有洗,就上床了。夜很静,风吹过山
冈,带来呜咽的调子。院子里不时有声音,砰一下砰一下的发出声响。我问孩子,
那是什么,他们说是苹果在掉。

黑暗中,西撒问我∶“荷西的鬼来不来看你?”我说来的,偶尔来。我问西撒
∶“妈妈怎么了?”西撒说∶“我们快要没饭吃了,爸爸有一天说银行还有六万多
块(台币两万块左右)。巴洛玛马上出去找事,去推销花被单,去了一天回来,没
有卖掉一块。后来,她慢慢病了,瞎了,也不会走路,我们就搬回来这里了。”

夜,阿斯都里亚的夏夜,有若深秋似的凉。我起床给孩子掖好毯子,叫他们睡
了。阁楼上的斜窗看出去,山峦连绵成一道道清楚的棱线,在深蓝色的穹苍下,也
悄然睡去。

苹果树下的小桌子边坐著南和西撒,南耐心又友善的在考哥哥∶“那么,安达
露西亚行政区又包括哪几省呢?”西撒乱七八糟的给答,连北部的省也搞到南部吩
了。

我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淡淡阳光透过树梢,金钱斑似的光影落在两兄弟的脸
上。西撒已经留级过一年,跟南同班了,今年又是四科不及格。山区的小学不在附
近,要走一个多钟头的路才能到,眼看九月下旬要开学了,西撒的补考还不知过不
过。

洗好了碗,我跟巴洛玛说,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夏依米马上过来抱她,我向
他轻轻一摇头,两人蹲下去架巴洛玛,不用抱的。巴洛玛的脚没有力,可是拖著也
拖了几步。

“啊!巴洛玛走路了。”西撒睁大了眼睛微微张著口。

“我累。”巴洛玛讲完就躺下了,躺在一张长椅上。

家在村落的最高处,邻居用斜斜的屋顶层层节节的迤逦到小坡下。天那么高,
远山的松林里冒著一串黑烟也没将天染灰。院子里烂果子掉了一地,花是野的,自
己会开,老狼狗懒懒的躺著,也不理人。是老了,沙漠里抱来喂的,许多年来巴洛
玛不肯弃它,带来带去的。

“有没有看见光?”我将巴洛玛的脸轻转一下,叫她对著太阳。“有,感觉亮
。”我跪下去,拿一枝树枝看准巴洛玛脚底中枢神经反射的位置,用力给她刺下去
。她没有叫痛。

“南,去拣石头,比你拳头小的,要上面鼓,下面平的那种。”小孩立即跑开
了,一会儿抱了一小堆回来。

“你把我做什么?!”巴洛玛问。“撑你站起来。”我把石头放在地上,弯身
抱她,小孩也来帮忙,撑住巴洛玛叫她站在石头上。才一上去,她就喊起痛来。“
我看不见的!ECHO,为什么弄痛我?放我去躺呀!我看不见”“西撒,去
压巴洛玛的肩。”这一下,她狂叫起来,两手向空中抓。就在那个时候,年轻的神
父推开院子进来了。

“贝尼!来帮忙!”我向他喊过去,也没介绍自己。我们当然知道谁是谁了。
巴洛玛痛出了冷汗,我不忍心,扶她躺下,叫神父用树枝压她中枢神经反射的地方
。那时夏依米从坡下上来了,抱著一手臂的硬长面包。“好,你做。”贝尼就让给
夏依米了。我们都已经知道在做什么了,台东吴若石神父的治疗法其实去年就彼此
讲过了。巴洛玛在寂静的院子里哀叫。

我和贝尼对看了一眼,笑笑,我向屋后的大树林偏一下头,说∶“我们去散步
?有话问你。”我们走了,听见巴洛玛在跟南说∶“你跟在他们后面远一点,一有
村子里的人走进树林,就吹口哨,叫神父跟ECHO分开走,去”贝尼气狠狠
的说∶“这些死保守党的活寡妇,连巴洛玛跟我多讲话,村里人都会乱猜”我
笑了,踩著叶子往森林里去。

“他们怎么生活?”我问贝尼,开门见山的。

“房子不要钱,你也知道。牛奶嘛,我父亲每天会留一桶给孩子,蔬菜有人拿
去的。他们买面包,还有鸡蛋,不吃肉,孩子念书不用钱水电要付,两个月收
一次,唉。”贝尼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来。“你知道,我要回台湾了,巴洛
玛只有请你多照顾了,很对不起”我很挂心,放不下这家人。

走出了林子,另一个山谷出现了,那一幅一幅田野,如同各色的棋盘,梦一样
在眼前展开。贝尼跳起来,往栗子树上拉,我们剥掉青栗子的芒刺,就生吃起来。
第一次才见面的,却十分自然而友爱。

“村里一共几个人?”我说。“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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