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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2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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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勤克俭之下,第四年的婚后,就买下了一小幢有花园的平房。对于我们来说,那
已算是奇迹了。

我们不贷款,一次付掉的。

有了房子,还是家徒四壁,墙上没有什么东西,因为所有的存款都付了房子,
我们不做分期付款的事情。

买完新家之后,回了一次荷西出生的小城,西班牙南部安达露西亚行政区内的
“哈恩”,我们买下了照片左方彩绘的陶盘,那是婚后第四年。墙上挂了孤单单的
一个彩盘。

又过了一年,再买下了照片中右手的那一个青花陶盘。我们的家,有了一双盘
子。

再过了一年,第六年了,我单身飞去马德里远接父母,在街上看见一个有字的
盘子,上面写著∶“这儿,是幸福的领地。”

词句有些俗气,可是想到自己的家的确是片幸福的领地,为什么不买下它呢?
就因此有了第三个挂盘。当三个盘子一同挂著的时候,我幻想∶我们的家一年一个
盘,到了墙上挂满了四、五十个的时候,荷西和我当然已经老了,那时候,还是牵
著手去散步,只不过走得缓慢些罢了。

我的盘子没能等到第四个,就没有再继续下去,成了一个半残的故事。

当我结婚的那一年。我在撒哈拉沙漠里只有几件衣服加上一个枕头套扎好的袋
子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我的丈夫用木板做了一个书架和桌子、椅子,就算是一个家了。

有一回,荷西出差回到西班牙本土去,他说要回父母家中去搬一些属于他的书
籍来,又问我还要什么东西,可以顺便带回来。

一想就想到了在他床角被丢放著的那个陶土宝瓶,请他带到沙漠来。

听见我什么都不要,就指定了那个半残的瓶子,荷西面有难色,沉吟了好一会
儿不能答应我。

荷西家中兄弟姐妹一共八人,他排行第七。也就是说,在他上面除了父母之外
,其他六个手足都可以管他虽然他并不受管,可是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受限制的
感觉。

“那个瓶子是大家的。”他呐呐的说。

“都丢在墙角,像垃圾一样,根本没人去理会它。”我说。

“可是万一我去一拿,他们就会理啦!”

“那你把钢琴搬来沙漠好了,妈妈讲过,家里人都不碰钢琴了,只有ECHO
去时才会弹一弹,她说钢琴是给我们的。”

“你要叫我把钢琴运到沙漠来?”荷西大吃一惊。

“不是啦!要的是瓶子,你又不肯,那我就要钢琴好了。”

“瓶子比钢琴宝贵太多了,你也知道”“是你大学时代海底捞出来的呀!
不是为了可能算国宝,还是夜间才偷偷运上岸给藏著的吗?”

“就是这样嘛!他们不会给我们的。”

“可是放在家里也没有人珍惜它,不如给了我吧!我们也算是你的家人呀。”
我苦苦的哀求著。

“怎么去拿呢?”

“你根本不要讲,拿衣服把它包好,就上飞机。等到他们发现东西不在了的时
候,大概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了。”

“好,我去偷。”

“不要讲得那么可怜嘛!是你在加底斯海底打捞上来的东西,当然是属于你的
。”

没过一个星期,这个瓶子就悄悄来了非洲。

我们开心得不得了,将它放在书架的顶端,两个人靠著,细细的欣赏它。

这是一件由“腓尼基人”沉船里打捞出来的半残瓶子,以前,可能是用来装稻
米、麦子,或者是什么豆类用的。

为了确定这个瓶子的年代,荷西曾经将它送到马德里的“考古博物馆”中去鉴
定,鉴定的当时,担心它会因为属于国宝而没收,结果那里的人说,馆内还有三、
五个完整的,这只残瓶才被拿了回来。鉴定之后说确实是腓尼基人当时的物品


我们一直带著这个瓶子,由马德里到沙漠,由沙漠到加纳利群岛,这回才由加
纳利群岛带回了台湾。

有趣的是,加纳利群岛那个空屋,小偷进去了五次,都没想到这个宝瓶。他们
只偷电器用品,真是没品味的小偷。

写这篇文章时,我又查了一下有关“腓尼基人”的资料,据台湾中华书局《辞
海》这本辞典中所记载,照抄在下面。

“腓尼基”(PHOENICIA)古时叙利亚西境自黎巴嫩山西至地中海一
带地方之称。初属埃及,公元前十四世纪顷独立,人民属“闪族”。长于航海贸易
,其殖民遍于地中海岸。其所通行之拼音文字,为今日欧洲各国文字之源。公元前
九世纪以后,迭属于亚述、巴比伦、波斯及马其顿至公元前六十四年,罗马灭之
,以其地为叙利亚省之一部。

我很宝爱这只得来不易的瓶子,曾有邻居苦缠著叫我们卖给他,这是不可能的
事。只要想到《辞海》中写的那个“公元前十四世纪”、“公元前九世纪”、“公
元前六十四年”,就知道曾经有多么古老的岁月在它身上流过。何况它是我的丈夫
亲手打捞出来的。

看了这张图片的读者,请不必用“百合钥”来盗我家的门,它不在家中,在一
个秘密的大保险箱里。倒是前一阵那次的大地震,很将我惊吓了一次,怕这个古老
的残瓶被压到砖块下面不复寻得。

我想,以后还是把它交还给西班牙“考古博物馆”中去吧。

这个盒子是我在西柏林做一个穷学生时屋内唯一的装饰。那一次,宿舍贴了海
报,说迅一趟去波兰华沙的短日旅行,只要缴付五十块马克就可以参加。那时父亲
给我的生活费相当于两百马克,当然包括房租、伙食、车钱和学费。

五十马克虽然不多,可是它占去了我月支的四分之一。我咬咬牙,决心那个月
只吃黑面包,每个星期天吃一个白水煮蛋,那么这笔旅费就出来了。

去了华沙,冰天雪地的,没有法子下车尽情的去玩,就去了一家手工艺品店。
同行的同学买了一些皮衣和纪念品,我的口袋里实在羞涩,看了好一会儿,才选了
一个木头盒子,不贵的,背后写著“产于波兰”。

这盒子一直跟著我到结婚,也没什么用,就将它放著。有一天,荷西跟我去淘
破烂,发现了一个外表已经腐烂了的音乐匣,里面的小机器没有坏,一转小把柄就
有音乐流出来。我们带回了那个音乐盒,又放了三五年。

有一年父母要从台湾来看荷西和我,我们尽可能将那个朴素的家美化起来迎接
父母。回时,我将这一个买自波兰的盒子拿出来,又将车房中丢著的破音乐匣也拿
出来,要求荷西把音乐匣内的小机器移装到波兰盒子中去。

荷西是个双手很灵巧的人,他将两个盒子组合成了一个,为著盒底多了一个上
发条的把柄,波兰盒子不能平摆在桌上,于是锯了三块小木头,将盒底垫高。

才粘了两块小木头,荷西就突然去了,我是说,他死了。

那第三块小木头,是我在去年才给它粘上去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也经历
了好多年的沧桑,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听盒里的音乐。它总是在唱,唱∶“往
事如烟”。

有一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拖了快十一个月了,西班牙医生看了好多个,总也
找不出毛病,也止不住我的“情绪性大出血”。那一阵,只要又出血了,脸上就有
些不自在,斜斜的躺在床上,听见丈夫在厨房里煮菜的声音,我就恨自己恨得去打
墙。可是丈夫不许我起床,就连要去客厅看电视,都是由他抱出去放在沙发上的,
一步也不给走。

为了怕再拖累他,我决定飞回台湾进入“荣民总医院”来检查。那一年,丈夫
正好失业在家,婚后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么远,而手边的积蓄只够买一个人的来
回机票。为著丈夫不能一起来台湾只为了经济上的理由,上机前的那几天,丈
夫的眼角没有干过。

在荣总住院的时候,我的《撒哈拉的故事》正好再版,感谢这笔版税,使我结
清了医院十二天的帐单有余。我的性子硬,不肯求援于父母的。

医院说我一切健康,妇人出血原因很多,可是那次彻查并没有找到根源。等到
我出院的时候,还是在出血,也就没有办法了。

那时候一位好心的亲戚问我吃不吃中药,我心里挂念著孤单单又在失业的丈夫
,哭著要赶回去,也没心慢慢吃什么中药了。

父母还是将我送去了朱士宗医师的诊所,我也不管什么出血不出血,就向朱伯
伯讲∶我没有时间沆药,我要赶回西班牙去。

朱伯伯说∶“中药现在可以做成丸药了,你带了回去服,不必要留在台湾的。


我拿了药丸后的第三天,就订了机票,那时候丈夫的来信已经一大叠了,才一
个多月。

快信告诉他,要回去了,会有好大一包中药丸带著一同去,请丈夫安心。

等我回到那个荒凉的海边小屋去时,丈夫预备好了的就是照片中的那只大瓶子
,说是洗了煮了好多遍,等著装小丸子呢。

那个青花瓶子,是以前西班牙老药房中放草药用的,一般市面上已经难求了。
我问丈夫哪里来的,他说是我的西班牙药房听说迅“中国药丸”会来,慷慨送给我
们的,言下对中国药十分尊重与敬仰。

说也奇怪,那流了快一整年的血,就在每天三次必服的六十颗丸药的服治下,
完全治愈了。谢谢朱伯伯。

它被挂在一间教堂的墙壁上。

也不懂为什么,一间供教堂没有望弥撒,却被许多摊位占满了,全在做生意。
卖的是南美秘鲁古斯各高原上的特产。

古斯各是一个极美的老城,它的著名于世,跟那城附近的一个废墟“失落
的迷城马丘毕丘”有著很大的关系。世界各地的游客挤满了这接近海拨三千公
尺的高原。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一月,应该算是南半球的夏天,可是入夜时,还是冻得发抖


就是每天晚上淋著雨、踏著泥,跟著摄影的米夏去看一眼这块挂毡。它总是挂
著,没有人买去它。

“如果你那么爱,那么爱它,就买下嘛!”米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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