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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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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坦克手的信里越来越多的地方不能再念给同学们听了。直到有一次葛沃兹捷夫本人向她承认,有种感情,按他的表述是一种“未曾相见的爱情”摄住了他,自那以后,安纽塔确信她开始恋爱了,个过个是像中学生那样恋爱,而是真正地堕入了爱河。她感到,如果如今中断了她朝思暮想的这些信件,那么生活对于她就失去了意义。

就这样,他们虽说没有相互见面,却恋爱起来。此后葛沃兹捷夫开始经历了一种古怪的情绪,他的来信写得不安,犹豫,欲言又止。不久他鼓足勇气给她写道,他们没有相互见面就恋爱,这样可不好,还说她大概很难想象他的伤疤有多么丑陋,他完全不像他给她寄的那张旧照片上的模样了。他不敢欺骗她,请求她在亲眼见到与什么样的人恋爱之前中断在信中表白情愫。

姑娘起初大为恼怒,接着又担心害怕起来。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小青年:固执的颧骨、挺直而美丽的鼻子以及小巧的胡子和秀气的嘴唇。“现在呢?你现在会是怎样呢?我亲爱的人儿,痛苦吗?”她端详着照片轻轻地说道。作为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她知道烧伤的创伤愈合后,会遗留下深深的,无法痊愈的疤痕。蓦地她的脑海中晃现出一具她在解剖陈列馆里看到的患狼疮后的人的标本:脸上好似耕犁出的垄沟和凸畦;嘴唇参差不平,像是被侵蚀了似的;眉毛一撮一撮的,眼睑通红通红的,没有睫毛。如果是这样怎么办呢?姑娘害怕起来,脸色部吓得发白。然而她又立即责骂自己……要是那样,又有什么关系!他是在热腾腾的坦克里同敌人作战负的伤,他捍卫了她的自由,她上学的权力,她的荣誉和生命。他是个英雄,战争中多少次冒着生命危险,如今又要重返前线,重新投入战斗,再次冒着生命危险。而她呢?她为战争做过什么?挖过战壕,在房顶上值过班,在后方医院工作,难道这能与他的所作所为相提并论吗?“就这些顾虑而言,我自己就不配他!”她责骂自己,下意识地驱散了那幅布满疤痕的丑脸的可怕幻影。

她给他写了一封他们通信以来最温柔甜蜜,也是最长的信。关于她的那些矛盾牛争,葛沃兹捷夫自然一无所知。他收到的是一封对自己的担心作热情回覆的信。他久久地、反复地阅读着,甚至告诉了斯特鲁契柯夫。斯特鲁契柯夫关心地听罢此事,答道:

“别胆小怕事,坦克手,‘喝水喝不到脸面,过日子不管俊丑’,老弟,这叮是古训呢!是这样的,如今呀,老弟,男人们可金贵了。”

这番坦诚之言显然未能安慰葛沃兹捷夫。出院的期限临近了,他照镜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一会儿从远处用所谓粗略的浮光掠影似的目光端详自己,一会儿又将自己残缺畸形的脸贴近镜于,一连好几小时地抚摸着凹凸的疤痕。

根据他的请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替他买了扑粉和面霜。可是他立即就确信不疑,他的残缺是任何化妆品也掩饰不住的。然而一到夜里,当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他就悄悄走进厕所里,在那里长久地按摩红色的疤痕,扑上面粉,再重新按摩,然后满怀希望地照镜子。远处看,无论哪一部位都精神十足: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笔直而肌肉发达的双腿。可是往近一看,面颊上和下巴上的红色疤痕以及紧绷的皮肤一下子让他堕入绝望之中。他恐惧地想到:她将如何看他?会忽地惊吓起来,会忽地打量他一眼,转身就走,耸耸肩。或许还有比这更糟的情景:她会出于礼貌与他谈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说上一套冠冕堂皇的冷冰冰的话——就再见啦。葛沃兹捷夫激动起来,恼怒得脸色苍白,似乎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那时他又从长衫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审视着这个胖姑娘:高高的额头,一头柔软而并不浓密的蓬松的秀发往后梳理着,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的,嘴唇温柔,稚气未脱。嘴上面有一颗几乎不为人觉察的黑色胎痣。这个诚实而可爱的姑娘用那双微凸的灰色的或许是蓝色的眼睛坦然而真诚地望着他。

“你究竟会怎样呢?喂,说呀:你不会担惊受怕吧,不会逃走吧?你能有巨大的胸怀无视我的丑陋?”他审视着她,好像在询问她。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拐杖的咚咚声和假肢的吱吱声,上尉密列西耶夫经过他的身旁来回有节奏的、不知疲倦地走动着,一趟、两趟、十趟、十五趟、二十趟。每当早晨和晚上他都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散步,逼迫自己完成作业并且逐日增长路程。

“棒小子!”葛沃兹捷夫琢磨道,“真有毅力,真有股蛮劲!一个人居然有这般意志力!一个星期他就学会了用拐杖又快又灵活地行走,这在别人可得学上好几个月呢。昨天他就拒不上担架,自己沿着楼梯走向治疗室,终于走到目的地,回来时又登楼梯,累得一脸泪水,可是他还是往上登。卫生员想助他一臂之力,竟被他骂了一通。当他独立地攀登到上面的楼梯口时,他是多么地容光焕发呀!似乎他登上了艾尔布鲁斯山峰①。”

①高加索最高山峰,海拔五千六百三十米。

葛沃兹捷夫离开镜子,注视着密列西耶夫用拐杖和腿快速行走的背影,瞧呀,走得真快!他的脸色多么好看,多么漂亮呀!眉宇间的一块小疤痕,丝毫没有破坏美,反而倒增添了某种含义。他葛沃兹捷夫现在要是有这副脸多好啊!腿算什么呢,腿又看不见,。至于走路和飞行,他当然能学会。可是脸呢,这副明明白白、像夜间有醉鬼在它上面敲过豌豆似的脸,以后往哪儿搁呢?

……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沿着走廊走完晚间规定的运动量的第二十三趟时,浑身精疲力竭,像散了架似的。他感到大腿那么肿胀、发热,被拐杖抵得发麻的肩膀又是那么地酸痛。走过葛沃兹捷夫身旁时,他斜睨了立于墙镜前的坦克手一眼,想道:怪物,他何必折腾自己那可冷的脸呢!现在他自然当不成电影明星了,可是当坦克手是绰绰有余的。最大的不幸是这张脸,不过他还有脑袋,有手、有腿呀。是的,是的,有一双腿,一双真正的腿,而不是这双又痛又热的半截子残肢。这假肢似乎个是皮革做成的,而是由热滚滚的铁水制作的。

咚、咚,吱、吱,咚、咚,吱、吱。

上尉密列西耶夫咬住双唇,忍住剧痛刺激出的泪水,艰难地完成了沿着走廊的第二十几趟路程,结束了一天的任务。

第14节

葛利高里·葛沃兹捷夫于6月中旬出院。

出院前的一两天,他与阿列克谢谈得很投机。他俩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伙伴,又有着相同复杂的个人大事。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这样的:两人毫无保留地相互倾吐着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各自心中的困惑,因为自尊心不容他们向任何别人倾诉自己的疑虑。他们还相互看了女友的相片。

阿列克谢的那一张爱不释手的照片磨损得相当厉害并且已经退色。那是在一个透明清新的3月的一天,他给奥丽雅拍了这张照片,当时他们在伏尔加河岸边的一片鲜花怒放的温暖的芳草地上赤足奔跑。她瘦弱得像个小姑娘,身穿花色连衣裙,盘着赤脚坐在地上,膝盖上撒满了一束束花朵。在草地上正盛开的雏菊中,她自己也亮丽、洁白、纯洁,犹如展露里的一朵雏菊。她一边挑选花朵,一边侧头沉思,那双眼睛睁得很大,洋溢着喜悦,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世界的美丽。

看完照片,坦克手说这样的姑娘不会落井下石。她要是抛弃了你那就让她见鬼去吧——那就是说人不可貌相,理应如此,那样反倒好些;那就是说她是个贱坯子,干嘛将自己的生活托付给贱坯子呢!

阿列克谢也喜欢安纽塔的长相。他自己竟没有意识到,他把刚刚从葛沃兹捷夫那里听来的一番话又对他说了一遍。这场简单的谈话自然一点没有解决他们的个人大事,不过他俩轻松了许多,好像一个拖延许久的严重的脓疖破口了。

他们约定,葛沃兹捷夫出院时,要同安纽塔(她在电话里答应来接他)从病室的窗口走过,阿列克谢立刻写信告诉坦克手关于她的印象。而葛沃兹捷夫这一边呢,许诺写信给这位朋友告诉他安组塔是怎么迎接他的,怎么对待他的畸形的脸的,以及他们的恋情是如何发展的。密列西耶夫于是想道:如果葛里沙一切都安然顺利,那他马上就写信告诉奥丽雅有关自己的一切,并让她发誓保密,不要让他那日渐虚弱、几乎不能起床的母亲再悲伤了。

所以他俩一样激动,期待着坦克手的出院。他们激动得彻夜未眠,夜里他们悄悄地溜到走廊上:葛沃兹捷夫又一次地站在镜前按摩疤痕,而密列西耶夫呢,用抹布裹住拐杖的末端以保持宁静,又多加一次训练行走。

十点钟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调皮地笑着通知葛沃兹捷夫有人来接他。恰似一阵风将他从床上吹起,他的脸色通红,红得脸上的疤痕越发显得清楚,他开始匆匆收拾东西。

“是个可爱的姑娘,那么正儿八经的。”护士笑着说,望着他胡乱地收拾东西。葛沃兹捷夫满面红光。

“当真吗?您喜欢她吗?不,真的很好吗?”他激动得跑出去了,连告别都忘掉了。

“简直是个毛孩子!”斯特鲁契柯夫嘟哝道:“这类主儿,很容易上当。”

最近这个一向无忧无虑的人变得有些不和顺了。他开始沉默寡言,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现在他能在床上坐起来了,整天看着窗外,用拳头撑着面颊,别人问他,他也不答话。

整个病房——变得忧郁的少校,密列西耶夫,还有新来的两个病员都探出窗外,等待着同伴出现在街上。天气和暖,天上一朵朵柔软而蓬松的云彩镶嵌着金光闪闪的条边在快速爬行着,变幻着。这时河的上空匆匆浮来一片浅灰色的散乱的乌云,一路飘洒着大滴而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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