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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第七部)-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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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凌若有所思,帐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我和他。他苦笑,“朕这一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没有了。”他的胸口起伏着,似一浪一浪狂潮,“嬛嬛,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么?”

我摇一摇头,低柔婉转,“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软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从前那样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刚进宫时那样。”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皇上,臣妾三十有余,已经不是当初了。”我口中衔了一丝恨意与怅惘,“刚进宫的那个嬛嬛已经死了,皇上忘记了么?是您亲手杀了她的,臣妾是皇贵妃甄嬛。”

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华丽奢靡的七宝攒金丝帐帘,无力道:“是啊!已经回不到从前了……那时候,朕与嬛嬛……与宛宛……那时侯,我们多年轻……再回不去了。”他喃喃片刻,注目于我,“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静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皇上圣明。只是皇上不知滟嫔才是恨毒了您,否则,您以为她为什么要您死呢?”金镶玉护甲敲在青花碗盏上玲珑作响,“不过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会好好抚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与温实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病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喘着粗气道:“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比起皇上残杀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臣妾尚觉得还得不够呢!”我明艳地笑,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

他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

“来人?”我轻笑出声,恍若初入宫闱时的天真,“臣妾就在这里!”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动作而翻涌似急潮,我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语意温和,“皇上刚服过参汤,动怒无益于龙体安泰。”

他见我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他虚弱的声音并不能为被我遣开的侍卫宫人所闻。

他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我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后的容颜。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还是在那一年仲春,杏花飞扬如轻红的雨雾,他穿花度柳而来,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一开始,便是错的。

只是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一场春遇终究被后来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净的粉红光华,只余黯黄的残影,提醒曾经的美好已当然无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我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月光清冷,遍被深宫华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没有任何区别。

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把,我的悲泣响彻九霄,“皇上驾崩——”

54、十年生死兩茫茫+算來一夢浮生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于昭阳殿;年四十三;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的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润儿更名为纾润;眉庄为纾润生母;被追赠为昭惠懿安太后;作为纾润养母;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住颐宁宫。润儿是孝顺孩子;册封礼极为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和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来纳贡相贺;贺纾润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同时为我上徽号”明懿”;时称”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帘听政。我一多病相辞;只以玄汾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秉辅政之责;而我;不过是偶然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言一二而已。

凤座高位如能凌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而已。

镂月开云馆如今已是予涵在宫中的住处;从叶澜依的绿霓居移植回来的合欢开的极好;研究枝叶葳莛;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

暮春时节;已有零星粉色合欢点缀绿云间;涵而正握了笔饱蘸了浓墨;在窗下一笔一画认真书写;”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是淡淡的烙印浮在涵而白净的小脸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边念一边轻轻反覆吟哦。有清单的风从容吹过;打开的窗轻轻扑棱;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落的羽毛样的合欢花;轻轻拂于乌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样轻绵的落花声声;却似击在心上。

或许许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临风窗下;书写他原本应该清隽闲逸;畅然无阻的人生。

心募地一痛;终至潸然泪下。

涵儿抬头恰巧瞧见;忙上前拉住我的心;忧色满面;”母后为什么哭了?”

我含笑;”见风流泪而已;没什么。”

我沾过帕子轻柔擦拭他额角的汗珠;温和嘱咐;”若是累了;便歇会儿吧。“

他摇一摇头;道:”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儿臣还不明白;既然如胶似漆;是否真能不别离?”他抬头,天真的眼眸里满是好奇与追寻,“母后知道吗?”

我脉脉垂手,扶着他的额头,“母后也不明白。你好几位皇叔里属尼六书学识最渊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应多向你六叔学,旨在博学好思才好。”我停一停,爱怜地抚摸他的脸颊,“母后要你住在此处,意在如此。”

涵儿极认真地答道:“儿臣一定不负母后期望。”

我深深颔首,槿汐轻声道:“太后,九王妃在颐宁宫里等候。”我抚一抚涵儿,“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远,又忍不住回首,花雨点点,花事如烟中,涵儿的神情气度,越来越像他当年。酸楚的心底漫出几许温柔,凄凉,却又安慰。

玉娆嫁与玄汾多年,膝下惟有一女,王嗣无继,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阳王府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爷为父母,不如就继嗣平阳王府也好。”

玉娆素来极疼爱予澈,不觉含笑,然而她又忧虑,“如此一来,六个一脉岂非无嗣。”

我温静而笑,“不妨,我已决定让涵儿入嗣清河王一脉,以承香火。”

玉娆一惊,大是意外,“赵王是太后膝下独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断断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风,秾丽的春色一蓬一蓬盛开在金色艳阳下,绿肥红丰,满目浓艳娇娆。我目光清澈如静湖无澜,“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润儿并非我亲生,我如今置于太后之位,多少人怕我动了私心来日行废立之事废黜润儿。我已推了垂帘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儿,以免来日两宫生出嫌隙,伤了母子情分,也可免涵儿卷入帝位之争,毕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无继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儿永生平安。”

玉娆深深懂得,颔首赞同。

午后,我已困倦,在颐宁宫长窗的紫檀榻上轻眠些许,梦见玄清依旧清朗温和的笑容,他轻抚我的额头,“嬛儿,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我在梦中惆怅,“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觉含泪,“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你的血脉。”

他颔首,“我一直视他如子。”

他浅笑离去,飞雨逐花。

我怅然醒转,眼前是颐宁宫陌生而华丽的殿宇,重重珠帘外,有一双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

外头有人影一晃,小允子进来道:“昨日半夜,昭阳殿那位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东,才发现出了事。”他声音一低,“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的老大,死不瞑目。”

炉中乳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昏黄的斜阳一抹拂过九龙影壁,落进深深庭院。空落落寥无一人,我恍惚浮出一丝笑意,静静道:“知道了。”

日光那样安静,仿佛时光都烙在了青竹帘上,只晕出淡淡的白影,心深处忽然漫出无声无息的寂寞,渐渐浸透全身,连她都死了。

小允子道:“请太后懿旨,如何处置?”

我望着窗外幽竹,倦意深深,“按先帝意志办吧,她想了那么多年的皇后之位,还是给她吧。”我停一停,“告诉礼部,谥号‘温裕’。”

小允子躬身退去。

我倦然倚下,窗外有微风泠泠,引来琵琶弦上清歌声声,仿佛是胧月的声音:“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年轻的女孩子有着年轻的憧憬,仿若数十年前的我,不过是甄家养在深闺的少女,对于人世懵懂而想往。

殿中光线晦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阴阴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这么多年,辛酸浮沉,弹指刹那,不过寂然于尘烟。

算来浮生,不过一梦。

我惘然笑了。

(完结)

番外——鹂音声声,不如归去

李长早已走前去打发一切,甄珩跟在一个青衣小内监之后,随着他择的那条静静偏僻的小路默然前行。

隔着丛丛绿柳红花,远远瞧见有几个宫女内监跟在李长后头越走越远,李长口中道:“景春殿上头的瓦头松了,万一掉下来砸着了鹂妃也不好。你们快去拿些琉璃瓦来,等明儿个早上补上去。”却听一个宫女伶伶俐俐道:“还不听公公的话,腿脚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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