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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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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徐涧城忽然冷笑了一声,“的确老实。看他当日在大堂上的神情,我就猜得出,他知道我案情的真相。”

辛悦没说话,低着头帮徐涧城整理着散乱的文书。

“他是住在东二巷的布坊院子里?”

“是的。”辛悦抬起头,“先生知道?”

“那天去送文书,随口问到的。”徐涧城盯着辛悦清秀柔美的侧脸,目光有些古怪,“回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我特意从他门口经过,隐约听到他在院子里叫着‘辛悦’、‘辛悦’,倒有些纳闷……”

辛悦的心咯噔了一下,徐涧城的话一时大出她的意外。虽然在李府的时候李允对她甚好,她却觉得那只是他的本性,丝毫不含有任何私情。“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设法与允少爷熟识,从他口中探察出当年的真凶?”辛悦试探地问。

“找出真凶有什么用?”徐涧城黯然地苦笑了一声,单瘦的身体在敝旧的黑衣中显得更加萧瑟,“你还指望能把这案子翻过来吗?齐参军都办不到的事,凭我们更是妄想。”

“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能洗清先生的罪名,我做什么都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绝望,辛悦也觉得自己重重向悬崖下坠去,伸开的手抓不住一点支撑。这一年来流放生活的辛酸苦楚,如果注定要无望地延续到死,她实在不知眼前这个骨子里骄傲而孤高的人将如何承受。他本是适合放舟行吟的人啊,怎么也不该陷落在泥淖里,被人折辱践踏。

“就算我徐涧城这一生毁在他们李家手里,我也要让他们得到报应!”徐涧城黯淡枯槁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飞扬勇决的表情,“阿悦,我们要耐心地等待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李将军身披连环铠,手提腾渊枪,当先冲来,一枪将苍梧先锋官挑落马下。那苍梧左军元帅姚力心下大是恼怒,令五百名弓箭手齐向小李将军射去……”

“那小李将军又怎能躲过?”

“可叹,纵然小李将军运枪如飞,身上也中了四五枝铁矢。眼见朝廷军队立时就要溃退,小李将军大喝一声:‘跟我冲!’不顾身受重伤,冒矢前进。这一声大喝不要紧,只听得咕咚一声,一名苍梧将军翻身掉下马背,竟然给活生生吓死了!”

“喝死敌将,这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吧,难道小李将军也会?”听讲之人面带疑惑。

讲述之人喝口酒润了润嗓子,不满地道:“小李将军是星尊帝座下武曲将军转世,你没听说过吗?若没有小李将军,这忻州早就被千军万马踏破了,哪里有工夫让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书!”

忻州城一座酒楼中,一个老者坐在一旁,听着众酒客的谈论,不禁展开眉头,微微一笑。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寻常打扮的年轻人,见老者发笑,不由大是窘迫:“刘老将军……这些传言,当不得真的。”

“虽不全真,却也不全假。”刘平含笑望着自己子侄一般的李允,目光中有诚挚的赞许,“历数空桑各军将领,能像贤侄这样骁勇无畏的将军实在太少了,怪不得会被百姓传颂。”刘平也是中州移民,在空桑人占据高位的天祈军队中不甚得志,故和同样出身的李允关系比较亲密。

“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李允黯然叹了一口气,似有无数心事,却难于出口。

刘平见他郁郁不乐,也忍不住道:“以贤侄的军功,早该受到朝廷褒奖了,却不知兵部为何一直毫无动静,叫人心中不服啊。”

李允淡淡一笑,不再接话。起初玄咨拉他结党,被他婉拒,自此两人的关系便有些疏远的客气,玄咨更是常常把一些危险而又功劳不显的任务分派给他,丝毫不能推却。独善其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两个人沉默一阵,李允忽然道:“你听。”

熙来攘往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歌声,虽零落不成曲调,却另有一股震撼人心的怨愤,隐隐听得清几句是:……

烹冰心,倾玉壶,

忠臣孝子都作了古。

你习的什么文,

你练的什么武,

你何曾见高空飞鸿鹄?

世人都道你罪难恕,

惟我为你放声哭!

……

歌声渐近,李允向窗外看去,认得正是当日拦住自己马头喊冤的那个疯子。正要说什么,却看见刘平早已侧过头去,避开了那疯子的目光,手指被捏碎的酒杯划出血来也没有察觉。

“刘老将军……”李允轻轻唤了一声。

“失态了。”刘平缓过神,歉意地笑了笑,“这个疯子齐纬本是以前的同僚,所以不好意思相见。”

李允垂眼淡淡一笑,没有问下去,只是叫小二给刘平换了个酒杯。被疯子这么一搅,两人的酒兴都有些淡,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李允遂告辞出了酒楼,往自己的住处返回。

“允少爷……”正走在街上,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传过来,李允转头一看,正看见辛悦含笑站在一边。她身上穿了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布裙,头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却仿佛细雨中黛色的远山,让空气也顿时清冷起来。

“辛……”李允笑了笑,顿住脚步。自从那日相见后,昔日的鲛人女奴便时不时地来探望一下他,帮他做点家务,让只身在外的李允心头感动。

“我想请允少爷帮我一个忙。”辛悦低着眼,浑不似平时的爽直磊落,倒仿佛有些羞于启齿。踌躇了半天,终于说,“我给你帮佣好吗?”

“我吃住都在军中,用不着丫鬟。”李允脱口答道,隐约诧异于辛悦忸怩的神态。

“可是……先生的旧伤又发作了,我很需要钱……”辛悦继续低声道,似乎这两句话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除了给士兵洗衣服,我没有别的办法赚钱。而且,我再也不想……”

“要多少钱,我给你。”李允蓦地想起第一次在忻州看见辛悦时她身上廉价的脂粉香气和凌乱的衣服,心头有些后悔,慌忙说道。

“那就不必了。”辛悦抬起头,见李允的神色越发窘迫,淡淡一笑,“对不起,让允少爷为难了。”

李允见她到这个时候还不忘了道歉,更加过意不去,赶紧叫道:“你等等——”

话未说完,街上行人忽然纷纷向两边闪避,挟带着两人退到街边,打断了李允后面的话。眼见一队官员的车仗滚滚而来,气势甚是宏大,李允正猜测是何人来到忻州,那一心喊冤的疯子齐纬又拨开众人冲了上去,口中还是同样的一套说辞:“大人,小人有冤情要诉!刘粼将军死得冤枉,是庆阳侯兆晋为逃避罪责,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为刘将军昭雪啊……”

“大胆!”一个家将模样的人走上来,一脚把齐纬踹开:“你狗眼看清楚了,这就是庆阳侯的车仗,你活得不耐烦啦!”

“原来你就是庆阳侯……”齐纬乍听此名,心智大乱,做势就朝那大车扑去。车帘掀动之下,露出半张恼怒以极的脸,连声骂道:“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拿下!”

几个侍卫立时冲上去,却被齐纬不顾性命一阵抓咬,众人大怒,一把把齐纬拖到街边,棍棒拳脚纷纷而下。

“快去救人!”辛悦情急之下,拉住李允的衣袖,却发现李允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地上,纹丝不动。辛悦黯然地苦笑了一下,终于失望地放开了手。刚想独自上前,李允却蓦地拽住了她,低声道:“你得罪不起他,我来想办法。”说着,分开众人大步朝车仗走了过去。

走到兆晋车前,李允深施一礼:“侯爷,他不过是个疯子,您大人大量,就不与他计较吧。”他心知这个庆阳侯乃是空桑紫之一族的贵族,其母更是当今盛宁帝不弃的乳母,一家人深获不弃的宠信,根本得罪不起。

“你是谁?”兆晋不知道李允什么来头,疑惑地盯着他。

“下官李允,时任忻州振威校尉。”

“小小武官,做好份内之事足矣。”兆晋一听李允官职,顿时哼了一声,“退在一旁。”

“是。”李允低头应了一声,往侧后方退开几步,垂手肃立。耳听齐纬的怒骂哀嚎越来越低,一种遥远而熟悉的记忆如雨点一般当头砸下,然而他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拳,一动不动。

“侯爷,这疯子昏过去了!”一个侍卫高声禀报。

“胆敢诬陷本侯,打死了再说!”兆晋恼怒地道。

沉闷的击打声再度响起,辛悦再也按捺不住,拨开人群就要冲上去,不料臂上一紧,已被人牢牢抓住。辛悦回头,正看见刘平面沉如水,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放开我!”辛悦轻蔑地盯着刘平,使劲挣了挣手臂,却无法摆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呆立在一旁的李允忽然跃起,出手如电夺下一个侍卫打向齐纬的棍子,将其他人的棍棒全都远远挑飞。

“反了,反了!”兆晋高声叫道,“来人,连他一块儿打!”

十余个侍卫跃跃欲上,将李允围在当中。然而李允手持木棍随意一站,全身气劲流动,每个侍卫都觉得如果李允一动,最先挨打的准是自己,不由气先馁了,无人敢抢先上前。

“侯爷,求你饶他不死。”李允一字一句地道,手指紧紧地握住木棍,口气却依然恭顺。

此刻一个家将弯下腰,对兆晋附耳说了几句,兆晋不由嘿嘿冷笑出声:“原来你就是在越京城忤逆皇上的那个李允,胆子果然不小。只是上次你救了叛王的女儿,这次又要救叛王的奸细,本侯倒想问,你跟彦照究竟是什么关系?”

“禀侯爷,并无关系。”李允听兆晋的话别有用心,不得不为自己辩解。

“抛开棍子,跪下!”兆晋不愧率军多年,此时倒沉着起来,“李允,这是军令,你敢不听吗?”

李允身子一震,仿佛记起了什么,冷汗渐渐从鼻尖冒了出来,果真扔掉木棍,闭目跪在地上。

军棍从身后打了下来,一下、两下……正打在后背尚未愈合的箭伤上,霎时血迹迅速地在衣衫上蔓延开来。李允咬着嘴唇,看见齐纬被几个侍卫捆绑起来,终于转开目光,没有多说什么。

“侯爷,手下留情!”老将刘平再也忍受不住,从人群外快步走进,扑通跪在兆晋身前,哀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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