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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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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精神是体现在人类中间的。”我真心实意地说。

霍莉咯咯直笑,一巴掌拍在明妮的肩膀上,说:“大慈大悲的女菩萨,多妙的一个称呼啊。要是她们这么称呼我,我是不会介意的,我会使出浑身能耐来,不辜负这个称呼。”

明妮伸手在霍莉耳朵上拧了一把。“哎哟!”霍莉大叫一声。

“我最不愿意看到她们把神混同于人,”明妮说,“我在做传教的事儿,被称为菩萨是不对的。”

上个星期,娄小姐告诉我们,附近一个八十七岁的瞎眼老妇,夜里像坐在莲花座上那样盘起腿来,对着明妮的相片祈祷,祝愿这位美国院长长命百岁,好能够帮助和保佑穷苦妇女和姑娘。很多中国人无法把神和人截然割裂开。确实,对她们来说,任何人都可能越变越好,最终成为神。





二十三


三十四个男人和少年从模范监狱里被释放的消息,刊登在“自治政府”办的两家报纸上,报道的意图是向国人显示,这个政府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民,是不遗余力的。大多数重新团聚的家庭,都要返回乡下他们的老家去了。我们想过为他们开个茶会,可是面对家里男人还没有下落的那六百多妇女们忧心忡忡的面孔,让我们只好作罢了。

第二天早上,素芬带着儿子来道别。那孩子瘦得皮包骨,个子矮得不像有十五岁,一张少年的面孔上气色蜡黄,还有几处结了疤的伤,前额上的皱纹拧成一个结。他只是重复了母亲叫他说的话:“谢谢您救了我,魏特林院长。”他似乎惊魂未定,自己说不出个整句子。他目光黯淡,但不停地眨眼,好像是看不清楚。他周围的人又是说又是笑的,他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任何反应。他上身穿了一件无领短袖白汗衫,上面破了几个洞,下边是一条老长的泥彩短裤,露出来的小腿细得像扫帚把。看到他那双破帆布球鞋都露出了脚指头,明妮立刻给了他一双新布鞋,看上去很合他的脚。他母亲让他接着,他便双手接过来,含含糊糊地说:“太谢谢您了。”看得我心酸,我们都很清楚,他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复元的。母子俩要回他们丹阳那边的乡下老家去,可素芬并不知道他们家的房子还在不在了。

到六月初,所有的难民营都已关闭了,一部分外国人也离开了南京。约翰·马吉已经在中国服务了二十八年,将取道上海返回美国。他领导的南京国际红十字会几个月前已经解散,大多数成员都已经走了。他急于要离开这里,因为日本军方仇恨他,特别是仇恨他管理的医院,因为有几位外国记者访问了那家医院,在西方报纸上登出了战争暴行中受害人的照片。当局不知道的是,马吉有一架十六毫米胶片摄影机,他用它拍摄了一些去年十二月里日军暴行的镜头。我们已经把八盘胶片缝进一件大衣里,二月下旬,他的传教士朋友乔治·费奇返回美国的时候,悄悄把它们带出了南京。一旦日本军方知道了这件事,马吉将会遭到拘押,甚至被杀害。六月初,他和田中先生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离开,所以警察没有找他的麻烦。




霍莉也要走了。她到我家来道别。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要离开了。我丈夫正在里屋小睡,丽雅带着帆帆出去了。我们一坐下,霍莉就说:“我下星期一二就走了。”

“为什么?”我呷着菊花茶,吃惊地问道:“怎么想起要走呢?有谁对不住你吗?”

“难民营关了,这里就不再需要我了。”

“瞎说,秋季开学以后,你可以为我们教课。我们到现在还没有音乐老师呢,你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学校复课以后,他们会让你在这里继续任教的。”

“我不想给明妮添麻烦——老校长看见我在这里,会生她气的。”

“就算丹尼森夫人不喜欢你,她也明白你是个有用的人,是金陵学院少不了的人才。她不会让自己的私人感情影响学校工作的。为了学校的利益,她什么都肯做。明妮知道你要走吗?”

“我昨天晚上告诉她了,我们还吵了几句。”

“为什么事情吵?”

“为在中国怎么样生活。现在明妮把南京当做自己的家乡了,几乎无法想象到任何其他地方去生活。她热爱这个城市,这所学校。可是对我来说,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我的家,我也不需要一个家乡。说实话,我都不再恨那些把我房子烧掉的日本兵了。四天以后我就去汉口。”

“你疯啦!那里不是快要打仗了吗?”

“所以我才要去呀。”她歪着脑袋,一头浓密的黄头发闪着光泽,笑得嘴咧得老大,眼里闪着光芒。

“你不喜欢南京了?”我问。

“失去房子以后,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和中国人交织在一起了,我喜欢不喜欢都是如此。这是我的第二祖国,哪里最需要我,我就到哪里去。”

“我钦佩你的仁爱之心,霍莉。”

“彼此彼此。”

“一有时间就给我来信。”我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下子动了感情,说不下去了。

“我会写的。”她说。

丽雅抱着孩子回来了,微微有些气喘。我接过帆帆,把他放在腿上。他张着小嘴还在酣睡。我要女儿给霍莉和我们下两碗韭菜面。我俩就着一碗桑葚,边吃边聊了起来。





第三部 诸种疯狂



二十四


八月初,我们终于收到了儿子浩文的信。看完之后,我丈夫陷入了沉默。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桌子,只有嘴唇在微微翕动。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耀平,他怎么说的?”我问。

“你现在不必看。”他把两页纸折起来,插回信封。

“让我看看。”我说。不等他把信藏起来,我就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打开读了起来。

浩文告诉我们,他加入了日本陆军,现在驻防在苏州城外,在一家野战医院里当助理医师。半年前,他离开了医学院,在东京和一个日本姑娘结了婚。不久,军队强征他入伍,否则他的新娘和家人都会遭殃,就这样,一个月前他回到了中国。

他写道:




我在这里很痛苦,但我不敢抱怨。他们跟我说过,我只需要服役两年,可是看样子,战争不结束,他们就不会让我回家。我也为自己的角色感到羞愧。我怎么能为中国的敌人服务,去打自己的同胞呢?可是我爱盈子,我不能置她和她的全家于危险而不顾。换句话说,我开不起小差啊。请原谅我没征求你们的同意就娶了她。我给你们写过三封信,可你们一封信也没回。我想,一定是打仗弄得中国的邮路中断,我的信都搞丢了。盈子是个好姑娘,对我绝对忠诚。我想我娶不到比她更好的女人了,她集中了我希望自己妻子拥有的所有优点。总有一天,你们看到她就会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情。请为我,也为战争早日结束而祈祷吧。




浩文的信让我们感到万分震惊。我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痛哭起来。悲痛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我一向痛恨日军里的中国人,可现在我自己的儿子也变成“走狗”,变成“二鬼子”了。对他来说,不想让亲家一家遭殃并没有错,可是他让我们丢了脸,也把我们推进了潜在的危险之中。他一定爱那姑娘爱得发了疯,都不会按照常理考虑问题了。可我又不能过多地指责他,他怎么能预先想到自己会被强征入伍呢。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急急忙忙地跟她结婚呢?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我反复琢磨他在东京的日子,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非得这么做。这桩婚姻似乎成了他的劫数。

耀平尽量安慰我,说我们儿子在日本一定是十分孤苦伶仃,又说也许儿子给我们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儿媳,所以,现在断言这事是好运还是劫数,都为时过早。这些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朝他喊道:“你看不见咱们儿子被毁了吗?他也许再也不能成为正常人了!”

耀平不吱声了。晚上,我吃不下晚饭,躺在床上,哭一阵,迷糊一阵。要是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把浩文弄回家来就好了。

第二天在学校,明妮注意到我忧伤的面孔,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最近向她吐露过我儿子正在东京读医学院,此刻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我就跟她讲了浩文的处境。她很震惊,用两个拇指揉着太阳穴,喃喃说道:“这真糟糕,安玲,太可怕了。”

“真希望我能做点儿什么啊。”

“你今天还能干活儿啊?你应该回家歇几天。”

“回家待着我会更难受,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要哭。”我遮住自己红肿的眼睛。

平静一些后,我请她别把我们家的麻烦告诉任何人。“要是大家知道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在这里干下去了。”我对她说。我觉得这个秘密是件丑事,一旦暴露,我们全家就有可能遭殃。

“我一个字也不会提。”她向我保证。

明妮是整个学校里我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她也会把自己的想法跟我讲。有时候,她还没开口,我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到了九月,除了家庭工艺学校,我们还开始了另一个新项目——给当地的女孩子们办起了一所中学。家庭工艺学校最初的计划,是招收最多三百名成人学生,但结果报名的人数超过了将近一倍。这么大数量的穷困女子,使校园还是很像难民营,我们只有靠捐款来维持。中学的一百四十三名学生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出得起全部费用:每学期四十六元——二十元学费,二十元食宿费,还有六元杂费。其余的女孩子们,都需要通过半工半读,来获得部分或全部奖学金。

从金陵学院毕业不久的尹姗娜回到母校。她很能干,又曾经在金陵学院上过很多家庭工艺的课程,于是明妮就请她来负责工艺学校这一摊子。唐娜·塞耶是位年轻的生物老师,刚返回南京,现在当了女子中学的校长,不过她不懂中文,明妮需要帮她做些行政工作。明妮还雇了一个名叫爱丽丝·汤普森的英语教师,以及十几个兼职的中国教员。爱丽丝曾经在中国教过女子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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