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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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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现在已无丝毫迷惘,端卧于床的正中继续酣睡。她黑色的头发散成优雅的扇面,在枕上扩展出无声的意蕴。早晨的临近已经可以作为气息感觉到,夜色最深的部分已然逝去。
果真是这样的吗?
早晨5时10分
“SEVEN ELEVEN”便利店内。高桥肩扛长号盒,以认真的眼神挑选食物——返回宿舍睡一觉醒来时吃的东西。店内无其他顾客。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菅止戈男 的《炸弹果汁》。他挑了装在塑料盒里的金枪鱼色拉三明治,又拿起一盒软包装牛奶,同其他的比较日期。牛奶是对于他的生活有重大意义的食品,任何细微地方都不能疏忽。
 
正当这时,奶酪架上放的手机响了。放在高桥前面不远处的手机。高桥皱起眉头,诧异地注视手机。到底谁把手机忘在这种地方了呢?往收款台那边看了一眼,没有店员。电话铃久久响个不停。无奈,他把银色小手机拿在手里,按下通话键。
“喂喂,”高桥呼道。
“逃不掉的,”男人劈头一句,“休想逃掉。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要把你逮回来。”
声音平板板的,仿佛照念印好的文章,没有感情那样的东西传来。对方指的什么,高桥 
当然完全摸不着头脑。
“喂,等等!”高桥加大音量。
然而他的话似乎根本没有传入对方的耳朵,打来电话的男人兀自以平铺直叙的语声继续说着,就好像往录音电话的磁带里录音。
“我们要敲断你的脊梁骨。我们也知道你的长相。”
“喂喂,你在说谁……”
男人道:“如果什么时候有人在什么地方敲你的脊梁骨,那就是我们。”
全然不知所云,高桥缄默不语。在冷柜上放了很久的电话在他手中凉瓦瓦的。
“你也许忘了,我们没忘。”
“所以说你弄错人了嘛,莫名其妙……”高桥说。
“逃不掉的。”
电话突然挂断,线死了,最后一句话被弃置在无人的海岸。高桥犹然盯视着手里的手机。男人口中的“我们”指哪些人呢?本应接电话的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呢?对此虽然茫无头绪,但男人语声那令人不快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诅咒般的余音留在了他的耳朵里(耳垂变形的那只耳朵),手里有一种抓过蛇那样的滑溜溜的感触。
高桥想像着有人因某种缘由被若干人追赶。从打来电话的男人那斩钉截铁的说法听来,那个人想必是逃不掉的,势必有一天要在哪里被人措手不及地从背后敲中脊梁骨。再往下会发生什么呢?
不管怎样,此事与己无关,高桥自言自语道。那大概是都市背后悄悄发生的残暴而血腥的行为之一,是通过另一世界另一条电话线传递的东西。自己不过是过路人罢了,只是出于关切才拿起了便利店货架上响个不停的手机。大概是某人把手机忘在了这里,并为确认场所打来这个电话。
高桥把手机折起来,放回原来位置,放在低脂肪ENBERT奶酪盒旁边。最好争分夺秒离开这里,最好尽量远离这危险的线路。他快步走去收款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币,付了三明治和牛奶钱。
早晨5时24分
高桥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刚才那个有猫的小公园。除了他谁也没有。两架并列的秋千,铺满地面的落叶,浮在空中的月亮。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按动号码。
玛丽所在的“阿尔法城”旅馆的房间。电话铃响了。响了四五遍,她睁开眼睛,蹙起眉头看了一眼手表,从椅子站起,拿过听筒。
“喂喂,”玛丽声音有些含糊。
“喂喂,是我。睡了?”
“一会儿。”说着,玛丽用手挡住听筒轻咳一声,“不过可以了,只是坐在椅子上迷迷乎乎打了个盹。”
“你若乐意,这就去吃早饭可好?去刚才说的有美味煎蛋的餐馆。不光煎蛋,此外还有 
好吃的东西,我想。”
“练习结束了?”玛丽问。但听起来似乎不是自己的声音。我是我,又不是我。
“结束了。我饥肠辘辘,你呢?”
“说实话,我不太饿,想先回家。”
“也好。那么,总得送你去车站。首班电车我想已经开出了。”
“若是从这里到车站,我一个人可以去。”玛丽说。
“可能的话想跟你再聊几句,”高桥说,“去车站路上边走边聊——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麻烦倒谈不上。”
“十分钟后去你那里接你,可以的?”
“可以。”玛丽应道。
高桥挂断电话,折起收进衣袋。从长椅上欠身立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仰望天空。天空还暗,和刚才相同的月牙挂在空中。从接近天亮的都市一角向上看去,那般大的物体无偿挂在空中本身就让人费解。
“逃不掉的。”高桥一边仰望月牙一边试着发出声来。
这句话所带有的谜一般的余韵将作为一个隐喻留在他心中。逃不掉的。你也许忘了,我们没忘,打电话的男人说。思索其含义的时间里,他觉得这句话不是说给另外什么人听,而是直接针对他本身的。那未必是偶然发生的事。说不定手机就是静静地潜伏在那家便利店的货架上,等待着高桥从前面经过。我们,高桥想,我们到底指谁呢?他们到底没忘记什么呢?
天黑以后 第十七章
早晨5时38分
玛丽和高桥并肩走在街上。玛丽肩上挎着挎包,红袜队帽压得很低,没戴眼镜。
“喂,这一阵可还能见到你?”高桥说。
“为什么?”
“为什么?”高桥反问,“因为还想和你见面说话。如果可能,时间多少得正规些。”
“就是说像约会似的?”
“也许可以那样称呼。”
玛丽看高桥的脸,两人四目相对。
“可是,那或许有困难。”她说。
“有困难?”
“嗯。”
“就是说,你和我有可能再也见不成?”
“就现实性来说。”
“有正在交往的人?”
“眼下倒还没有。”
“那么,对我不太中意?”
玛丽摇头道:“不是哪个意思。我是说,因为下星期一我就不在日本了。以交换留学生那样的形式去北京一所大学,暂定待到明年六月。”
“原来如此。”高桥钦佩地说,“你是高才生。”
“壮着胆子申请了一下,结果被选中了,本来以为还是一年级没什么希望——好像安排有点特殊。”
“太好了,祝贺你!”
“这样,到动身只剩几天了,这个那个准备起来够忙的,我想。”
“那自然。”
“自然,什么自然?”
“你要准备去北京,这个那个很忙,没闲工夫见我,那自然。”高桥说,“这个完全可以理解,可以的,没关系,我能等。”
“回日本可是半年多以后的事了。”
“别看我这样,我还是相当有耐性的,消磨时间比较拿手。如果可以,把那边的地址告诉我,想写信给你。”
“那倒可以。”
“我寄信过去,你肯回信?”
“嗯。”
“明年夏天你回到日本,就来个约会什么的好了。去动物园啦植物园啦水族馆啦,还要吃尽可能政治上正确的美味煎蛋。”
玛丽再次看高桥,像要确认什么似的笔直地看他的眼睛。
“可你为什么对我有兴趣呢?”
“这——,为什么呢?现在我也解释不好。不过,往后和你几次见面交谈的时间里,很可能有类似弗朗西斯·莱伊的音乐那样的声音从什么地方流淌出来,而我能够一连串地罗列出我为什么对你兴味盎然的具体理由,没准雪也会堆得漂亮起来。”
到得车站,玛丽从衣袋里掏出红色小手册,写下北京的地址,把那页撕下来递给高桥。高桥折成两折,放入自己的钱夹。
“谢谢,我会写长信给你的。”他说。
高桥伸手拉起玛丽的手。玛丽抖动一下,但没有缩回。高桥久久地轻握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手。
高桥说:“你非常漂亮,可知道?”
玛丽扬脸看高桥的脸,然后抽回手插进运动夹克的衣袋,目光投向脚下,确认黄色旅游 
鞋有没有脏污。
“谢谢。不过现在想回家去。”
“会写信的。”高桥说,“写长得一塌糊涂的、像以前小说里出现的那种。”
“嗯。”玛丽应道。
她走进检票口,往月台那边走去,消失在那里停靠的快速电车中。高桥目送其背影。少顷,发车铃响,车门关合,电车驶离月台。车看不见了之后,他拿起放在地上的乐器盒,扛到肩上,轻声吹着口哨朝JR①站走去。站内来来往往的人一点点增多起来。
天黑以后 第十八章
早晨6时40分
浅井爱丽的房间。
窗外逐渐明亮。浅井爱丽在床上睡着,无论表情还是姿势都和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厚厚的睡眠胞衣拥裹着她。
玛丽走进房间。为了不让家人察觉,她悄悄打开门,进来后悄悄关上。房间里的沉寂与清冷使得玛丽有点紧张。她站在门前,小心环视姐姐的房间。首先确认房间是平时那个房间,继而巨细无遗地查看有无陌生物埋伏在角落里,随后走到床边俯视姐姐熟睡的面孔。她伸手轻轻放在姐姐的额头,低声叫她的名字。然而毫无反应,一如往常。玛丽把桌前的转椅拉到枕旁,弓身坐下,弯腰向前,切近地仔细观察姐姐的脸,仿佛在寻觅其中隐藏的暗号含义。
时间大约过了五分钟。玛丽从椅子上立起,摘去红袜队帽,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后解下手表。把这些摆在姐姐的桌上,然后脱掉运动夹克,脱掉连帽风衣,脱掉下面套的法兰绒格子衫,只剩下白色T恤。厚厚的运动袜脱了,蓝牛仔裤脱了,脱毕悄然钻到姐姐的床上。让身体适应被窝之后,她伸出纤细的手臂搂住仰面熟睡的姐姐的身体,脸颊轻轻贴住姐姐的胸口,就那样一动不动。她侧起耳朵,力图理解姐姐心脏的每一声跳动,同时平静地闭起眼睛。少顷,从闭着的眼睛里毫无预兆地溢出泪来,非常自然的、硕大的泪珠。泪珠顺颊落下,打湿了姐姐的睡衣。接着,又一滴泪珠落到了脸颊上。
玛丽从床上欠身,用指尖揩去脸颊上的泪珠。她觉得十分地对不起什么——尽管不清楚具体是什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那是一种不知前因后果的突如其来的感情。泪珠仍涟涟而下,玛丽用手心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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