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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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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里有画一株牡丹,旁边画一块石头与荆棘来相配,但不知一枝与阿婆与男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的相配。她结婚以来,於今十年,前半都在战争中。美国飞机来轰炸时,一家疏开到金泽,一枝背了小孩沿街卖柿子,趁钱帮贴家用。一枝後来向我说起,我不禁要心疼她,可惜她,我可以想像她在街头卖柿子也像在堂前应对嘉宾,而且那一篮柿子也是自家院子里结的,并非她真的懂得贩卖水果。

我相识一家名门,父亲是日本当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以此她仍得在父亲身边。我去看她父亲,都是那小姐出来敬茶上酒馔。她经过人客旁边时敛身斜趋,翩若惊鸿原来是生於敬。而我亦怕会使她不安,连不敢逼视她。曹子建在人前见甄後,只觉她“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亦因曹子建自己是礼义之人。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亲,吊梢眼,俊俏之极,变得都是英气。

一枝没有这样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够规准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现实。最现实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愿与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里。世界上惟中国的恋爱故事,每每是仙子谪下凡尘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爱许仙,宁是爱的那人世红尘。

我搬过去第三天,晚上请阿婆与一枝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一枝傍着我坐,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後来一枝说起,她道:“那晚临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过的地方,想要对自己说话,想要笑起来。”

一枝每朝来我房里扫除,我总请她在几侧稍稍坐一回。我日语只会说一句两句,攀谈时用笔写,亦不过三五句。先是我问起她的男人,她答说男人对她很冷漠。在生客面前她这样老实的答话,只因她对我敬重,而她亦真是无邪。当下我只觉肃然,一切都是这样的好法,连我的坏念头亦坏得来新鲜。

还有是因为说起檐际的葡萄,我问一枝可曾有过恋人,她答说有过。是她刚毕业女塾的那年,有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为赘婿。後来他结婚了,婚後他还来过一次,一枝敬茶上馔,他只与阿婆说话,一枝在厨下,两人什麽也没曾表明心迹,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自那时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记。”而她与那人是连执手亦没有过。一枝的人好像是春雪初霁时墙根的兰芽,尚未临风开放。

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条大红的裙子拦腰系在衣衫外面,非常鲜洁的颜色,脸上只是正经与安详,而因是年轻女子的缘故,虽然素面,亦似闻得见脂粉的清香。而日本的男人则是神。印度有支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罢起舞,舞到中间,那尊金身的神像亦下座来,与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强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与一枝还比这个更好。

我与一枝竟是两人都没有远虑,且连爱情都尚未有,如中国民间旧式结婚,洞房花烛单是喜气而不激动。旧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见。我与一枝相识尚得几天,连彼此的人都尚未打听清楚。



我是阳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矿及造纸厂演说,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识宫崎辉,他请我游洞爷湖。

到洞爷湖已傍晚,我就进了旅馆,并不急於想要眺望,虽然湖水之声即在窗外。帝王垂旒我末见过,我只见过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礼勿视,连好东西亦不随便看,因为风景虽好,可是她的人还比风景贵气。那窗外湖水之声分明知道我已来了,但是我还比湖山难觌面。翌朝跟宫崎及池田到湖边走走,我亦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红树团团圆净,我没有上去。

在洞爷湖时,池田写家信,我写了一张明信片与一枝,写得极简单公开,等於只是报告了程期。我与一枝相识,至此亦还不过半个月。

翌日到登别温泉。日本的风景太像风景,我是凡到一处即刻会有想要住下来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风景区,风景区与工业区一样的太专门化,可是地狱我还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温泉的山谷叫做地狱,登别地狱在山谷中,那里一派白雾弥漫,遍地布满硫磺,寸草不生,随处皆是孔穴,硫磺水昼夜汨汨沸涌,一举步都要当心。游人约二三十,行走时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萨。记得马一浮与人书云:“生此乱世,如人行荆棘断垣中,各有自身庄严。”何况我在日本还有闾阎人家之好。

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个月,回来却见一枝病卧在床,半边腮肿了起来,这种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乡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她怀在胸口贴肉小衣里,算着日子等我回来。我出外也心里念着她,竟写信给她,她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回病起後,她觉得做着家务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静,男人上工去了,孩子上学去了。一枝在厨下我也跟到厨下,写写文章又寻去到她身跟前。早饭後好洗碗盏,一枝梳妆,我在旁边看她。问起昨天买的脂粉,她笑道:“昨天下午,我就试擦了,无人自己对镜一生悬命的学习,为要使你欢喜,说出来都难为情。”我说,我要与你结婚,一枝却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现在这样子就好。”我的问是自己亦知道不够诚意,而她的答亦是,怎麽可以这样不作打算!她梳梳头又笑:“你说我生得好看,从此对镜自己端详,果然还好看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说阿哥於女人是“好歹不论,只怕没份”,她这话大约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来,常时看见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里当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买小菜回来,总带一串葡萄回来与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钱,这份私情就值千金,况又两人这样天天在一起,还不是夫妻是什麽。即如此刻我看她梳妆,只觉虽是人世的大懮患,到了她这里亦像小小的口红,粉盒,梳子,夹发针,无一不好。



一枝家里种的葡萄比市上的迟,往年都是分赠亲友邻舍,虽然统统摘了也只得二三篮。还有是柿子。今年这些草木之实都变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家住了两年,前庭不过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讲究的,前庭不种花,惟是水木清华,对着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洒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前庭没有这样讲究,我记得柿树就也种在那里,而且结实不大。江村中山优家,连他院子里种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为贫,但亦是中山优的气概。一枝的比不上人家处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伤害,最是她与我的事危险泼辣,她这样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诗里的:“卫青不败有天幸”。

因为提到柿子,一枝说起败战之後没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的皮,邻舍都来讨去熬糖。彼时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里亦种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与一枝在就近散步时她指给我看过。这样的房子一枝的父亲遗下有五宅,败战後阿婆把来三文两束卖掉了四宅,还把一枝的和服多卖给了乡下人,换了食粮了。说起种种,一枝可是没有一点追惜。她对於阿婆,对於乱离的时势,都只是一个婉顺听话,过的日子简直没有远图似的,如“长安少年无远图”这里的气概是自有大信,几乎要飞扬跋扈了,所以她与我的事亦才能有这样好的糊涂。

我爱在一旁看一枝开衣箱,她尚留得几袭品级很高的和服,是她为女儿时父亲做给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里一世,而取出来穿时仍是新的,而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这样。我开口向一枝要东西只有过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她就给了我,上绣着金线凤凰,是她做新娘时用的,其後我写《今生今世》,就用它来包文章稿子。

我又爱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时穿西装衫裙,有事则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艳在里面,穿的时候与脱的时候特别有女体的清香。那衬在里边的是桃红,我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绣银织襦袢,广袖大带,一层一层都是女心的喜悦。但一枝对於现代东西都有一种谦虚,她穿西装衫裙也好看。而有几次她是为舞给我看,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涩,但是生涩亦好,因为这里更有她的人。我看过能乐与歌舞伎,但另外还有一种舞,如序之舞与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剑道的人穿的,素面执扇而舞,动作简静大方,连不觉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这样,在舞与日常动作之间。

转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与她去看歌舞伎。这一天她亦特为穿和服。与她在一道,使我对於东京都这个现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读书时,父亲还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尔来十余年,今日才又与我同道出来,使人对於岁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银座购物或去何处访亲友,一年中也不过一二次,平时在家只管家务,买菜购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这样的简静,才现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不与一枝虚华,买给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着与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镜。有时我还去小菜场看一枝买东西,小菜场一天里於午炊晚炊前有两阵忙头势,一枝杂在人丛中立於鱼肆菜摊前,总不追越奔竞,等着见店伙的人手稍空,才上前购买,像才被父母与先生教出来的小女孩的规矩。我不禁想起曾国藩题在扬州十二圩的对联:

金焦两点劫後山容申旧好

万家食货舟中水调似承平

我是从一枝,才晓得小菜场与百货商店有着万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了承平。

两人经过百货商店,站着看一会儿。一枝并不想要什麽,她说单是观看已好。她说:“有几次我买了小菜,想着回去炊夜饭时光尚早,顺便进去几家商店涉览,阿婆问我耽搁怎久,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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