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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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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
作者:兰子伢

第一章

琳达于长久的昏迷之中,无意识地听见一段她钟情的旋律。
当时正有一线阳光从钉着木条的地下室悬窗外斜射而入,照在碎了一地的波西米亚水晶上,于是这些曾经华丽的灯具碎片重新生动起来,在黑暗的低矮空间里闪出一如往昔的晶莹光芒,仿若被打破的昨日梦境。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抹阳光逐渐抬起头,来到她苍白而瘦削的脸庞。布拉格五月极淡的暖意顺着她紧蹙的眉头流淌,自微弱呼吸着的鼻尖注入她赤/裸的身体,又从喃喃哼唱的干裂嘴唇轻吐出来,几个来回的流转使她微微转动了阖上的眼皮。
朦胧的意识里此时出现了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她前晚最痛苦的时刻,心中所想便是这支曲子,想要跟随那诗一般的音乐一块儿死去。
寒冷终于将琳达彻底唤醒。仅仅一瞬间的醒转,却几乎像被德国人占领的六年一般漫长。说不出究竟有什么滋味,抑或是来不及体会太过极致的悲伤,她缓慢地撑起了身体,裹紧身上的羊毛线毯,然后挪到窄小的悬窗下。途中她的赤脚踩到一筒针管,刺痛伴着玻璃的碎裂与小汩血液的流出直钻心底。这一管她原以为会结束自己生命的未知药品,却终究以如许方式印证了她还活着。亲手为她注射试剂的德国人没有要她的命,她该感到庆幸还是痛苦?
琳达拖来床边的古董圆几,站在上面透过横木条的缝隙向窗外张望。蒙着烟尘的双层玻璃居然没有破,模糊的灰色世界里一片断瓦残垣,穿军服的和未穿军服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折断的树木或者砖瓦旁,而视线的落差使得远处的伏尔塔瓦河与被战火染成黢黑的查理大桥看起来如同站在所有倒下人的上方,默默注视这一天的布拉格。
她吃力地瞪大眼睛,仔细辨认外头的形势。
不知哪一国的士兵正在废墟里逐个检查穿德国军服的尸体。有一个已经来到近前,她赶紧闪到墙后,却又止不住朝那儿偷窥。那人的灰绿色制服式样非常简单甚至算得上简朴,不像德国人的精致笔挺,圆形翻毛毡帽正中央有一颗五角星,这使她立即想到——苏联红军。
一只带着干涸血迹的手掌突然扑到窗外,琳达吓了一跳。她躲在墙边看见那名苏联士兵正在使劲抠这个德国死人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一帮穷鬼!”她想起小剧场的老板如此评价苏联人。然而现在,无论乞丐还是富豪,只要能出现在这儿的任何盟军,都是布拉格的救星。起义人民的鲜血早已染红伏尔塔瓦河,盟军的支援却迟迟不到。
她的身体猛然开始颤抖,同时抱着脑袋抵靠住石墙,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几天的阴霾,还有昏迷前发生的种种事情。
厚厚的拱形木门外忽然传来巨大的撞击声,头顶的石灰粉也在簌簌掉落。
一时间,她的脑中闪过万千念头,最后这些洪水般汹涌奔突的猜想仿佛全部堵在一起,令她僵直在那儿一动无法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木门,不知是怀有恐惧还是希望。
门被撞开的刹那,一股风从外面灌进来如冰冷的刀锋削过她的长卷发。
地下室的门外并不比里面光亮多少,她看不清究竟冲进来了多少人,只听见乱纷纷的俄语叫嚷声瞬间涌至身旁。
可她是一个几乎赤身裸体的姑娘,仅披挂一层毛毯,居高临下地站在悬窗边的圆几上,被一群男人包围。
他们冲她喊着。而她此刻终于尴尬地扫视胡桃木床脚下的一堆撕破的衣服。那是德国军官最后的占领……她痛苦地闭上眼,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士兵里有人用极粗鲁生硬而又带着鄙夷的蹩脚德语喊道:“过来!女人!”
她一下睁开眼,警惕地盯着面前一群敌意十足的男人们。
剧场老板曾绘声绘色地描述过三月发生在匈牙利的“解放”,苏联士兵如何对待那儿的德国女人,就如同德国人在苏联土地上干的一模一样。他们在这样的报复行径中学会最直白简单的德语单词:“过来!女人!”
她用极其嘶哑的嗓音颤抖道:“我是捷克人!”尽管他们完全听不懂,或者没有听明白她的变了调的吐词并不是德语。
在这昏暗的地下室里,无论哪国人的服装、表情都看不真切,唯有一个个仇视的、愤怒的影子真实地存在。
啊,布拉格,让我死了吧。琳达从心底这样悲切地喊着。
一阵极为严厉的喝斥声突然自门外走廊里传来。她听不懂俄语,然而面前的士兵们全都变得严肃而拘谨。他们瞬时排到门边站好,姿态挺拔地昂起头。
来者的面容依旧看不清,他同其他人一样戴着毛毡帽,但那身长及膝盖的军大衣非常挺直和硬朗,在古罗马式的穹顶衬托下显得身材特别高大。
他仅匆匆扫了她一眼,便转头和身后一名士兵对话。低沉的俄语十分有力,仿若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冷冽的风,强劲而不留情面。然后她看见士兵们有序地退到门外。
现在,他才重新回过身,用德语说道:“这里被接管了。请你穿起衣服。”语气极其冰冷,无一丝起伏。
琳达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爬下圆几,捡起凌乱破碎的衣物和鞋袜,背过身去尽量穿好,然后依旧披上毛毯。
当她做完这一切走向门边时,发现他是背着手面朝走廊站立。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再次回头,仍然用德语说:“现在我们的人会带你去战俘营。”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这个误会。但发现究竟要使用什么语言是很大的问题。
那天夜里,她被德国军官强行带到这里……而今日醒来,她却被当成德国女人,又要被苏联人带走。
呵,几经蹂躏的布拉格,你到底是什么人的故乡?
这一刻,她不能自抑地流下泪来。
谁也无法想到,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在如此无助的情况下,旁若无人地哼唱起一段经典的旋律,那是饱含苦难与深情的《伏尔塔瓦河》。
音乐是无国界的。只要听过一遍,你便再不会不会忘记它所传递的情感。
从离她很近的位置,他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里面蓄满泪水,却仿佛有股不逊的力量在闪着光,就像黑暗中的人们极致的渴求。
他几乎下意识地换了一种语言,“你是捷克人?”
她有点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停下歌声,认真地点头,用自己祖国的语言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布拉格市民。”
他深深地望了她许久,才缓缓道:“ 布拉格已经解放了。”并带着一抹五月阳光般的微笑。

第二章

生命中最为难堪的事情,不是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而是所有知道你是谁的人,都在叫嚣着要求你拿出“证明”,仿佛我们是为了那些本不属于我们的证词和文件而存在。
圣瓦茨拉夫广场的大街上,苏联军队的坦克早已停止行进,周围是狂欢的人群,期盼已久的布拉格市民用鲜花和儿女迎接他们。各种风格建筑上的雕像静静地站立在人们头顶,带着被尘埃染得黑黄的石制躯体或者仍旧发光的镀金权杖观看布拉格的再一次重生。从古至今,它们因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一次次地投降而得以保存下来,包括1939年德国人的闪电入侵。
不抵抗是这个民族的个性吗?当人们这样想时,忍不住痛哭流涕,那些无奈与辛酸,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所以,就让我们把痛苦化为对叛国者的仇恨,狠狠地发泄出去吧。
轰隆隆的坦克使琳达脚下的大地不断颤动。说不清究竟是感到屈辱还是兴奋,她想要立刻投入那片欢腾的海洋,去大声地赞美解放者,也大声地咒骂侵略者,让自己忘掉过去发生的一切。
然而眼下,琳达却不得不站在一双双沉默忧郁的眼睛中间,在苏联人的看管下,无声地等待被甄别。
前面有几名捷克妇女粗暴地将一个衣着简单的憔悴女人推倒在地,一面恶狠狠地骂道:“德国人的婊/子!”
那女人始终用双手捂脸低着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这更加激怒其他人,她们纷纷上前揪住她的头发、掌掴她的脸、踢打她的身体,直到听见动物般惨烈的嚎叫,深红的血沿着石板地的缝隙渗入泥土。
眼见着这一切,琳达无端地感到寒冷,她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毛毯。此时每一个无意中射向自己的目光都让她发抖。两片乌白的嘴唇不由自主地上下开合,她反复在心中默念:“我不是婊/子!”却难以抵挡回忆像潮水般没顶而来。
大婶们都说,自从39年的那个夜晚开始,琳达就变了一个人。
那一天,布拉格的大街小巷实行宵禁。公共建筑和银行已经被德国人接管,盖世太保手里握着名单到处在抓人。德国旗帜在波西米亚几代国王的城堡上飘扬,德国人欢呼着向希特勒致敬,而另一些人则躲在街巷里嚎嚎大哭。
小剧场的所有演员,包括琳达的单身母亲和年仅12岁的自己,全部沉默地蜷在国民大街25号的地下室里。十几个小时过去,没有想象中的战斗与震动。这座城市悄无声息地屈服了,也似乎安全了,只除了母亲出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琳达无意识地将生活的改变归结为一扇门。那种曾经时髦的、带着锈迹斑斑的铁铸花朵的木门将人们隔绝起来。里面是永恒不变的萎缩世界,而外面却动荡不安。她的相依为命的女演员妈妈,正是从门里走出,或许跌进了死亡的深渊。所以她在今后六年里,始终无法克服对舞台上华丽灯光的恐惧,她选择穿着滑稽的小丑戏服,或者扮演儿童剧里的动物形象,总之,透过人们无法看见自己的眼洞,她才能面对这张狂的世界而感到安全。
每当谢幕之时,她不得不拿下头套,脸色苍白又紧张无措地站在主要演员后面等待观众的掌声快点儿结束。暴露在聚光灯之下的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却不想,这难得的怯懦神情看在别人眼里,尤其对某个有着黑鹰一般锐利眼睛的德国军官来说,竟是非常动人。
那个男人叫西格蒙德。
面前的殴打已经停止,披头散发的女人挣扎着爬起,她微微仰起头来,阳光照耀之处是混成一团的红肿、青紫和有些凝固的血。
琳达仿佛被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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