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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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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嘉沉默了。这个小伙子明显在急于宣示自己的所有权。他眯起了湛蓝的眸子,唯有这种神态时,极其熟悉他的人会发觉他的温和背后隐藏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尚未接话时,琳达突然剧烈喘息,像是被梦魇遏住,如此痛苦不堪的破碎而低哑的声音,叫人听了格外心疼。
杰吉早已背过身去,他抱着她的头,但是丝毫不能减缓她的难受。她意识不到自己在哪里,她只是深深地堕入那无底黑暗中,无法自拔。
汉嘉有些微的经验。一路上跟随苏军先行往布拉格进发时,他到过集中营,那里奄奄一息的昏迷者不少都是这种表情和哀声。
但是他无能为力。这是心灵的疾患。亲历过死亡,亲见过血腥屠杀的人,这种伤痛也许一辈子也难以消逝。而且,有些幸存者当天就自杀了。
他站起身,手掌压在杰吉的肩头,以示安慰和鼓励,然后结束了这次谈话。

第七章

整整一晚,汉嘉都在惦记那个少女。他情不自禁地来到病房,瞧见杰吉的背影,又悄然离去,如此反复多次。
第二天,他和杰吉的脸上同样疲惫。
伏尔塔瓦河边发生了严重的滥杀日耳曼人事件,汉嘉派杰吉立即前去处理。休息时间,他再次不由自主地来看她。
他端详着她的容貌,她是似曾相识的,但也不能排除这是自己急切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紧闭着,如此他便无法找见透进她灵魂的窗子。
连日高烧使她的嘴唇干裂得可怕,脸颊深陷下去,不过她此刻是平静的,睡熟一般,没有被噩梦纠缠。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发,凝视着她。
“你是她吗?好姑娘。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她?可我又不希望你是她。我希望她活着,幸福。而你看起来非常不幸福。你痛苦极了。你的男朋友会照顾好你么?如果你是她,我可以放心地看着这个小伙子带走你,给你幸福吗?你知道的,我父亲从来不是你的教父,那只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替伊莉莎夫人解决了一次难题。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你负有的关爱甚至不逊于你妈妈。海蒂说,我在乎你超过任何人。她指责我虚伪,我多么虚伪啊,我的确虚伪,以至害了人。琳达,我该怎么办?如果再次遇见琳达。”
她呻吟了一下,仿佛感知他的话。
他凑近一些,注视着她微微阖动的眼皮,心情难耐,然后他望见它们缓缓张开,露出纯净透亮的银绿色眼瞳,像不被阳光眷顾的幽静湖水,他的心猛地一跳。
她没有多少意识,她的视线模糊,虚幻的梦境里出现了多年前的湛蓝色天空。这天空渐渐融进某个人的眼睛,那人躺在床上,惨白、奄奄一息,但是对她微笑,想要安慰她。
她皱着眉,眼泪渐渐涌出来。
“……你也会死的吗?”她说。
他不能言语。
于是她闭上了眼,继续昏睡。
他的眼眶正变得潮湿,他的心在发抖,这是喜悦还是悲伤,他不知道。他压制着情绪,因为身后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他转过身面对着这个人——她的男朋友,她的守护者。
他的空寂的眼睛已然有了不同往日的神采,那是一种复活。他无视对面这人略带敌意的质疑目光,不解释半句,擦肩而过。
初次见到那孩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汉嘉·瓦弗拉深吸了一口烟,吐出忧郁的暗蓝色烟圈。
那一日的天空多么阴霾,如同整个萧条的三十年代。而他的父亲便是一个妄想与不景气的经济博弈的可怜人,输掉了全部体面的生活。
当时整个欧洲都在痛恨这场可怕的金融黑洞,同时也恨着席卷金钱的犹太人。他说不清,是否有一丝这样的缘故,才会如此迅速地与反犹的日耳曼姑娘海蒂恋爱。
在查理大学法学院,汉嘉是刚入学新生中的出众者,聪明,俊雅,弹得一手好钢琴。家庭变故曾使他沉闷,而音乐沙龙的大提琴手海蒂那样热情体贴,她既漂亮又直率,尤其是,相当理解他的不幸。
当他们全家,实际上也只有三口人,从华丽的大房子搬到仅剩的一处公寓产业时,不得不接受出租空余房间来维持像样的开销。
他记得,母亲提的唯一条件是,要租给正派人。而邻居介绍来的第一位房客,却是位美丽优雅,但并不一定那么根底清白的寡妇——至少她当时声称自己是寡妇。
马车载着一身黑衣黑纱的伊莉莎夫人和她的女儿琳达停在了法国式的赭黄木门前。天气那样阴沉,冷飕飕地吹着快入冬的风,梧桐叶刮呲、刮呲地响个不停,一片一片地落下,每一片都从祈祷天使浮雕仰望着天空的石脸旁滚过。
伊莉莎进去了许久,穿过透气不佳的狭长过道,两英寸的鞋后跟缓慢而优雅地踏响整栋快要失去生机的老建筑。
琳达似乎被妈妈遗忘了,站在树下瞪着眼睛打量天使斑驳的脸,以及岁月冲刷出的深黑印记,一道一道顺着眼窝渐渐淌下来如同眼泪一般。
她被妈妈打扮得干净整齐,但像只小黑乌鸦。羊毛呢的黑色套裙,黑色长袜与崭新的黑皮鞋整个包裹了白得近乎透明的小姑娘。
汉嘉如此深刻地记住了这一天,恐怕要归于小姑娘的头发。
他从学校回来,许是空气太阴冷,他单手攥成拳搁在嘴前呵气,迫不及待要进门寻求温暖的炉火。如果没有那么强烈的视觉对比,他也许不会留意到琳达,更不会停下脚步。
沉郁的天色使布拉格美丽的红瓦也晦暗无比,一如每个路人的表情。黑黄的墙壁,黑色的衣服,铅灰样的树干,连脚下的青石板也泛着无力的冷光。然后,他看到一团妖冶似火的头发,亮眼夺目地占据这片逐渐冷却而萧瑟的世界。那颜色既不是红,也不是金,而像熔炉里的液态金属一般绚丽迷人。
他走到她身边停下时,她正仰着头看天使。霎那间她的比天使更漂亮的清澈眼睛与他的湛蓝色眸子四目相接。
那一刻他相信自己见到了最纯净的波西米亚水晶,极浅的银绿,透彻得仿佛可以掉进全世界。王冠上的宝石也要黯然失色。
他的双手分别支在微曲的两只膝盖上,俯身看着这个同样对自己充满好奇的小姑娘。
“琳达——”
女中音般甜美而中气十足的呼唤自门里传来。于是他知道了她叫琳达。
他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她咧开嘴笑了,儿童的直觉往往能迅速判定是否要信任一个人。于是,她被他牵住了手,那双大手柔和、有力,充满友爱。随后他们一同跨过那道足有她小腿高的门槛。

第八章

对七岁的琳达来说,妈妈也许更像一个幻想中随时会旅行归来的女王。她时常去维也纳,把琳达独自丢给临时托付的爱骂人的邻居大婶米勒太太。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带着琳达从维也纳回来布拉格呢。其中缘由,汉嘉永远也没能搞清。而每当伊莉莎回归,简直如同节日盛事。汉嘉见识过这个女人使劲亲吻琳达的模样,仿佛全世界只剩女儿一人般地热泪盈眶,让外人看了不免既感动又莫名其妙,甚至他一度觉得,伊莉莎对琳达的爱有些戏剧化的神经质。然而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女人依然外出如故。
所以琳达多数时候非常孤单,与许多失去父亲而仅有一个忙碌母亲的孩子同样。她的孤单不引人注意,却又隐约藏着不同,犹如背阴面的湖水,她静静地淌在不那么明亮的地方。如果你主动投去光亮的话,就会看到惊人纯净的反光,仿佛她是一种力量,隐隐地沉溺与吸收空气,阳光,植物和昆虫。
在那几年里,他便是她生命中一缕无意识的光,温柔地注视和陪伴着她。
汉嘉不知道琳达为什么这么喜欢听自己弹钢琴,一次两次发现她躲在门外探着脑袋倾听后,他大方地欢迎她随时来做自己的小听众。而这个小听众,比任何一位高明的听众都要投入。她盯着他飞快跃动的手指,或者说盯着修长有力的指下面弹跳的光滑琴键,如同盯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眼睛里迸发的光彩是别的小女孩见到镶满珠子与花边的精美娃娃时才有的。
起初他没有发现,在某个不紧不慢的停顿间隙他翻了一页琴谱,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到她闪着光的眼神。
她站在距离他的右臂不到一米的地方,身后是适合儿童坐的木头矮凳,但她自动站了起来,并且丝毫不干扰到他。她站得相当矜顺,几乎没有存在感,双手交叠在深蓝罩衣的两只兜子中间,脖子略垂着,又不自觉地伸长,如果你不看见她瞪大的眼睛,那就要错过那对宝石里无与伦比的欢喜呐。
他勾起唇角,继续把曲子弹完,脑中微微走神。这个孩子多么甜美,这几乎是一种天赋,而非人为的教养。因为他看得出她的甜美并不以讨人喜欢为目的,反而显得过于安静,却又无比自然和纯真,一点儿也不压抑。白皮肤的小孩许多都长得漂亮可爱,性格不活泼的话,她就不会格外出众。但她果真不出众么?她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欢喜不是已经叫人心里无比愉快?她只是不会令所有人都关注她而已,但她从第一眼起就极其讨了他的喜爱,那是一种罕见的既柔顺又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隐隐这么觉着。
“它是活的。”
她如此形容黑白琴键。
他不由得发笑,耐心地为她解释,敲击每一件物品都会发出声响,而且音色各个不同。
他的指骨敲了敲黑色琴盖,那弹性木头便发出有质感的声音。
她也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却几乎听不见响。
“所以,它不是活的。它只是反应我们自己的行为。”他略微俯下身,温柔注视这个缺乏与大人沟通的小姑娘。
她眨了眨眼,长睫毛下的清澈竟使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理性逻辑是否也值得审视。
“可是你让它活了。”
她无比快活地笑,咯咯的声音很好听,两排细白的牙全部展现无余。他只好赞同她对这个世界模糊的感性认识,因为她的认识那样美好,每一件事物都不是冷漠的,毫不相干的,而是生动的,活的。
后来他开始教她弹琴,但她的耐性不比同龄孩子更多一些。她只对“活”的东西感兴趣——本没有生命而被赋予了生命的那些。比如他的音乐,她总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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