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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云松风传-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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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青鼎问权

这是第七日的深夜。

殷无名心中默想着,从甬道的初始跑回尽头,停在那片钢针机括之前。另一半的通路已经完全被水淹没了,至少在这日落潮之前,他们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水遁太过凶险,且水流不知通向何处,倘若是海中,即使有通天彻地之能恐怕也无力逃生。他只能跑回来,这一去一回总也用了约莫两个时辰,但雪霁竟然还是痴痴地看着那青铜之鼎,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再无所觉。

她在思量着什么,可有想说的话,这些从来没有一个人了解过。殷无名在机括前又跳又叫,甚至脱下鞋子拍打墙壁,雪霁只有一次呆呆地回过头望了他一眼,然后便又是死了一般的毫无反应。

殷无名几乎绝望了,即使落潮之时通路会再次恢复通畅,若她不肯离开,即使是抱着那青铜鼎离开,她都是无法活下去的。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饥火烧尽后已全无知觉,只剩下一片空洞洞的无力。殷无名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扯开嗓子放声唱歌,歌声在甬道中来回震荡,愈来愈响,直到唱至尽头,嗓子干渴,他终于不再发出什么声音,靠着墙壁呆呆地沉思起来。

倘若雪霁不走,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也必须走了。他殷无名向来不会为了什么事而拼尽性命,守护丞相鼎如是,爱护雪霁也如是。

曾有一个人为了天下而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某件东西,但大功告成之后,上天竟也只给了他几年的安宁时光,之后便是堙灭。那个人曾为中原武林第一剑客,但那终究也如浮云散去。

殷无名最好不要跟这个人一样。做英雄总是不太好过的。他的父亲这样告诫他。

然而,半个时辰应该已经过了。甚至,一个时辰也已经过了。殷无名算计着或许用上自己平生轻功,可以赶得及在落潮那一刻冲到甬道开端。他站起来,擦擦手掌,试着跑了几步。

“小雪,老殷这可要回去过安稳日子了。你自己小心吧。”说完,他准备转身。

雪霁就在这一刻回过了头。

殷无名的脚就这样沉在了原地。

淡青色的幽光中,雪霁竟泪流满面。她把青铜丞相鼎抱在胸前,死死地不放手,像抱着什么人一样。

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铜铸朝堂无限权谋,此刻却只是一块冷铜。冷得像冰。雪霁的双目从没有这样充满过泪水,仿佛一生的眼泪都要在这一刻流尽。

她从来只是一个沉默的杀手而已。笑不似笑,哭不成哭,唯一的亲近只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利用,甜言蜜语,从那迷惑人的唇中吐出,将她捆绑在身后。

殷无名呆呆地望着她。他明白一个人若露出了这样的神情,任你即刻自尽于此,也是无法让她过来的。但他没有料到雪霁接下来要干的是什么,也是直到逃出升天之后,他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在那几个时辰里一无反应,如同死去。

“嘶嘶”之声响起,宛似蛇行。雪霁的嘴里吐出一根长长的线,她用左手拉住,慢慢地扯出。殷无名越看越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

那个东西,他是认得的。滇南蛊术,自幼种于体内,缚一根蛊线于齿间。一旦拉到尽处,宿主的身体就会随着满布体内的蛊虫爆炸而粉碎。

但是,还不仅仅是一具身体的爆炸而已。方圆三十步之内,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层层波及。这里是甬道,即使可以急速退避,墙壁若是坍塌,也就无济于事。

为着什么人的恨,什么人的求,雪霁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像除了那清冷月夜的一刺,她一生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那样。

殷无名大喘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猛然回头,向身后的通道扑去。

深夜,喜山村村后的山坡地底,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山坡微晃了几下,一大片平地塌陷下去。尘土飞扬了一阵之后,恢复了平静。酒鬼守墓人依然没有回来,他的那个妹妹也没有。茅屋中,一根粗壮的树枝突兀地掉落下来,砸在桌上。

第八日的阳光款款洒落,赵青娘终于觉得有些疲倦。她倚在梁绿波的床前,心中重重地吁了口气。她们所走出的是金碧山庄,那处暗牢的出口便在金银楼的房内。施金阙与她夫妻数年,竟始终不曾知晓,不免令人叹惋。

大夫已然离开客栈,赵青娘关上房门时,暗中有些替贺乘云庆幸。这个孩子终归还是有福分来到人间,只要这几个月他的母亲不再如此令人难以琢磨。

赵青娘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牢牢地看住她,在盛夏到来之前的闲暇,都可以用来执行此事。

梁绿波已经迷迷糊糊地睡去,脸色依然不太好,但气息已经平稳下来。赵青娘望着她睡着的模样,忽然很想去听听那孩子的声音。一个孩子,全然无知,全心依赖,交付生死。她俯下身,偷偷瞧了一眼梁绿波,脸颊有些发热。最后,她只是伸手扯了扯滑下的被角。

光晕如金,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在地上,落在梁绿波的额头上,分外清美。

第八日了,即刻启程,或许来得及赶回去。但赵青娘一动也没有动。她仿佛忽然觉得,眼面前正所思忖着的事比那一件更为踏实和重要。有什么东西触到了她心中的柔软之地,将刀光剑影化成一片迷蒙。况且她的人生还有许多个三年,不必急在一时一刻。

她真正安静下来,除了雪霁和丞相鼎,暂时没有什么事再让她困惑不解。只不过她终于还是错失了那个机会,去弄明白一个聋哑杀手要青铜鼎干什么。

雪霁,似与任何人无关,又似如影随行。有什么人到的地方,总有她的身影。但那个人究竟是谁,赵青娘毫无头绪。

不过很快她也就对这件事释怀了,因为雪霁再也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

十日之期尽时,于禁城六军眼皮底下劫杀金名通的人浮出水面。他被人扔在凤阳府的府衙外面,像大盗晚香一样。送他来的人留下了一张字条,言道此人为金名通商道宿敌,并已暗中跟踪“金针女捕”梁绿波一年有余。署名天涯刀客。与此同时,所有不利于此人的证据也一一被什么人呈交到了凤阳知府手里,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金针女捕”梁绿波于是得以重回清白,通缉她的命令纷纷撤回,但许多时日过去,她终还是没有再现于人前。此事便也作罢。

天涯刀客一时为众人议论纷纷,说他疾恶如仇,遇恶人不折磨至半死绝不肯送交官府。且不慕名利,事了拂衣,从不露面。此游侠之举为众人所称道。

至于那劫杀之案的罪魁祸首,则在被送来之时便已面目稀烂,武功尽废,很快死在了凤阳府的大牢里。

尘埃落定,众皆欢然。

喜山村的施家在一阵人来人往之后,也差不多又恢复成了原样。施金阙的伤势渐渐好转,夏水心不再忧锁眉头,但每日里仍是忙个不休,替他进补养身。梁绿波不久之后也重回侧屋,只不过与她同住的换了一人。

两个女子住一间屋是很寻常的事,夏水心见施金阙并无异议,也很快就答应下来。赵青娘满心感激,替他们将院中的泥地开垦出来,种上了几排蔬果。她的脾气很奇怪地越来越好,对任何事都不再计较。简直可以与施金阙相媲美。

而关于贺乘云,据夏水心说,在那个第七日的日上三竿之时,他气冲冲地出了门,顺手带走了自己的行装,之后便没有再回来。不过梁绿波似乎也并不着急,她从不主动提起贺乘云,即使旁人话中提到了,也只是两三句敷衍而过。

对她如此的深藏不露,赵青娘始终有些弄不明白。她在暮春的暖风中望着梁绿波,忍不住出声道:“你的孩子打算叫什么名字?”

梁绿波回过头来:“他命硬,就叫贺不死吧。”

赵青娘一呆:“他是你的孩子,你怎么给他想这么个怪名字?”

梁绿波将手中的盆花放回原位:“若是女孩再好好想,是男的多半还是那个死人样,花这么多脑筋不累么?”

赵青娘失笑:“别人喜欢男孩,你怎么喜欢女孩?别说笑了,你打算怎么叫他?”

梁绿波便也认真地道:“贺行风。”

赵青娘倒是一怔,才道:“嗯,很好的名字。和他父亲的一样好。”

梁绿波不答,轻轻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

“你想长生不老么?”梁绿波突兀地问道。

赵青娘看着她。

“想要权势么?”梁绿波继续问道,“还是财富?”

赵青娘还是没有出声,每当提到有关贺乘云的事,梁绿波总是会露出这种复杂的神情。嘲讽、戏谑、遥远。

“你喜欢练武?”

赵青娘终于道:“这些有什么关系么?”

梁绿波笑了笑:“有个人跟我说,人生在世常常会有五种最为迫切的愿望,为了这些愿望,他们有时连至亲的人也会当作踏脚石。赤雪流珠丹是长生,金碧山庄是财富,丞相鼎是权势。还有两样你猜是什么?”

赵青娘心中猛地一震:“……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

梁绿波悠然道:“替天行道者莫过于天涯刀客,他会告诉你的。不用等很久。这世上的人总是贪心不足,求了一样又一样,想要占尽天下所有的好处。有时候,不如直接死在娘胎里干净些。”

赵青娘吃了一惊:“你又想弄死你的孩子?”

梁绿波“噗哧”一笑:“我不敢,我怕赵女侠找我索命。”说着翩然走回侧屋,坐到床上歇息去了。

赵青娘站在门外望着她,心中无端有些惴惴。梁绿波并非说每一句话都有明白的原由,但这数语却在赵青娘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想找些机会去问明白,却始终没有找到。

梁绿波实在是个非常难以搞懂的女人,赵青娘如是觉得。因为就在几天之后,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从喜山村消失不见了。

第三十章 浮梦夏初

正午躁热,赵青娘边走边踢着泥土,回到了施家。她带着新锻造的长剑和一身热汗,在喜山村附近找了个遍,终于徒劳而返。梁绿波必是有所准备的,她或许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孩子出生,也或许有别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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