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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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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梅一脸瞧不起那两个身份暧昧的女人的样子,透着自己是明媒正娶,上车只跟潘佑军的老婆亲亲热热说话。
  有四个女人骑马,马场里就是一片尖叫声。只见四匹马一溜排开,在场子里奔驰,每匹马上都高坐着一个头发飘散、两眼发直、狂叫不已的女子。马跑到我们面前时,就有哀求声:“让它停下来吧。”
  杜梅尚算果敢,虽很紧张,但坚持跑了几圈,下来还很从容:“挺好玩的。”
  令我自豪。
  杜梅在外面总很给我挣面子,除有几分难得的姿色,且举止大方,从不扭捏,令其他男士肃然起敬。
  我翻身上马,立于马上缓缓巡视,作统帅状。俄顷,将掌往前一推,叫了一声:“部队跟上。”纵马疾驰。
  马一跑起来,我才感到头晕,脚踝处也被铁蹬磨得生疼。我强撑着跑了一圈,经过站在树荫下的女人们面前还嘶哑地喊了一句:“为了斯大林!”心里却为不知如何勒马停住暗暗着急。
  那劣马越跑越快,我在马背上颠得像个大包袱,踝骨大概已经被磨出血了。这时,那马大概看见自己爱人了,在正由马场主人勒着缰颤巍巍下马的潘佑军的马前猝然一停,我滚鞍落马,跌入尘埃。
  那边树荫下一片狂笑。
  杜梅向我跑过来,搀我起来,关切地问:“摔坏没有?”
  “没事。”我作轻松状,笑着拍了那马一下:“跟我调皮。”
  那马打了响鼻,尥我一蹶子,我慌忙躲开。
  那边笑声又起。
  杜梅周身上下给我掸土,我闪开她,悻悻地道:“假关心什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真不识好歹。”杜梅白我一眼,向那伙人走去。
  中午我们在绿如墨玉的鱼塘岸边垂钓,四周田野飘来浓郁的粪香。不远处的一排猪圈,猪们在吃饭,吱吱呀呀拱叫不已。
  杜梅一直不理我,与潘佑军的老婆站在树荫嘀嘀咕咕说话。我在这边故意大声喧哗:“嗬,又钓上一条大的。”
  她看也不看一眼。
  潘佑军看着自己老婆和杜梅神秘地交谈,忧心忡忡,十分不安:“你老婆不会给我胡说八道吧?”
  “不会,她不敢。”我替杜梅辩护。
  “最好不要让老婆和老婆勾结起来。”潘佑军说,“她们互相传授经验受不了。本来是掏个钱包进了监狱,出来就五毒俱全了。”
  一会儿,她们两人笑吟吟地走过来,不住地拿眼打量我们,看得我和潘佑军心里发虚,满腹狐疑。
  “你们俩聊什么呢?”杜梅坐到我身边,我小声问她。
  “没聊什么,瞎聊。”她笑眯眯地注视着水面,若有所思。
  回到家一直到晚上,她终是面带一丝笑,不说话,冷眼观察我。
  我倒不怕潘佑军的老婆,就怕潘佑军暗地里和她说过什么,这话经她之口传给杜梅。
  “干吗老这么看我,盯贼似的?”
  “没事,喜欢你,就看看。”她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潘佑军老婆跟你说什么了?”
  “你害什么怕呀?心虚什么?你有什么怕人说的?”
  “我能有什么?”我故作爽朗地笑,“不怕,一生光明磊落。”
  “还是的。她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怎么聊那么半天?”
  “啊,我们聊自个的丈夫呢。放心。”她望着我笑,“我都是说你好,怎么体贴怎么照顾我。我当着外人一向都是夸你,不像你,总跟人家说我不好。”
  “我什么时候跟人说过你不好了?”
  “那是谁说的我老爱和你吵架,无理取闹?得啦,我不是要跟你算账,你也别紧张。”
  “那她呢?都说潘佑军什么了?”我讪讪的,转移话题。
  “说潘佑军好,比你对我好。”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他,在外边花着呢。”
  “甭管人家在外边怎么花,回到家里对老婆就是温柔,这点就比你强。人家每天早晨出门都要互相接吻,互相说我爱你。潘佑军出差在外地还每天一个电话。”
  我大笑:“是用英文说的吧?”
  “甭管用什么文,这说明他心里有她。你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过,有时人家想和你粘乎粘乎,你总把我一把推开,还说我酸。人家俩口子怎么就能那样?”
  “那都是跟外国电影里学的,你怎么喜欢这套?令人作呕。”
  “我就喜欢这套。”
  “杜梅,咱们是中国人,就要讲究个中国气派和中国形式。”
  “中国人怎么啦?中国人都是伪君子。你从来都没说过一句爱我,从咱们认识就没听你说过。不行,今天你非得对我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这还用说么?我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什么实际行动?我就要听你用嘴说,爱还是不爱?”
  “当然……”
  “别拐弯抹角,直接了当……怎么就这么难呢?比要你命还难?”
  “我这人内向……”
  “少废话!你说不说?好,你不愿意说,那就说明你不爱我。”
  “不不不。”
  “那你就说!”
  我看着她,嘴皮动了动,话没说出来人先笑了:“你怎么那么注重形式?”
  “我就是注重形式,你说!”
  “爱。”我说完自己脸红了。
  她搂住我脖子,兴奋得容光焕发,人像打了一束光,深情地望着我眼睛:“是真心话么?”
  “是。”
  “你瞧你,你瞧你,我一搂你,你就数我排骨——你都成习惯了。”
  “嘿,贾玲,干吗去了?”
  我和杜梅出院门,正碰上贾玲一个人低着头从外面回来,杜梅和她招呼。
  “没干吗,出去了一趟。”贾玲淡淡地应了一声,和我们擦肩而过。
  “你那‘情儿’情绪不高。”杜梅笑着对我说,“听说她最近失恋了。好容易看上一个人,人家又看不上她。”
  “别老‘你那情儿’、‘你那情儿’的,人家还是大姑娘,你老这么说算怎么回事?”
  那天我的情绪也不高。上班时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在议论,说我们单位原来一个辞职不干的人发了财,买了房子买了车,我们单位有的过去跟他关系不错的蒙邀去他家玩,回来说他家搞得和宾馆似的。由此说开来,大家历数自己认识的人中谁出国了谁成“老板”了。聊了一上午,聊得全办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劲十足,造成了一个印象:似乎敢在外边混的人都混出了头,而这些人过去都不在我等话下。接着便是发牢骚,怨分配不公,怨法制不健全,叹老实人吃亏。
  下班回到家,我仍无法从嗔怨的情绪中自拔,默默地坐在一边啃着指甲沉思。杜梅患了感冒没去上班,一天在家,吃饱了,睡足了,见到我回来心情雀跃。走过来往我膝盖上坐,整个身子仰在我怀里,头搁在我肩膀上亲昵地蹭我脸。
  “哎,你怎么一屁股就往别人身上坐?”我双手推她,“累着呐。”
  她赖着不起来:“你累什么呀?上班也是坐着胡侃。”
  “叫你说的,我们胡侃?我们胡侃这国家的经济生活早停顿了。”
  我双手托起她腰,自己一撤身,把她留在沙发上,自己另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她又跟过来,骑坐在我膝上,我腿一伸直,她像坐滑梯一样溜到地上蹲坐在我脚上,仰脸盯着我:“你就对我这样?”
  “别烦了,忙了一天那么累,你还添乱。”我把脚从她屁股底下抽出,令她一下坐在地上,随手拎过一张报纸遮住脸看。
  刚看了眼大标题,她就劈手把报纸从我手中抢走,站在我面前说道:“你还烦了?你烦什么?”“别闹,把报纸拿来。”
  我伸手去夺报纸,她把报纸藏到身后:“谁闹了?你先说,谁烦你了?”
  我没理她,随手又拿起一本书翻,她“啪”地把那本书打掉。
  “瞧你那无耻的样子。”我弯腰拣书。
  她一脚把书踢得老远,书页狂舞一番卷角皱边地摊在地上。
  “你非找我收拾你一顿是不是?”
  “你来呀你来呀。”她笑着退了几步。
  我看她一眼,毫无表情,扭脸看窗外树叶已经泛黄的树木。
  “给你给你。”她把报纸糊在我脸上,走开:“就显得你多关心国家大事似的。”
  我接住报纸,低头看起来。她在一边准备晚饭,在一个盆里揉面团,唠唠叨叨和我说着她们医院里的事,谁没按医嘱给药,病人出了问题,家属打上门来;一个老干部嫌医院对他的病不重视,把院长、政委臭骂一顿,还给后勤首长打了电话;保卫科查丢失的吗啡,发现所有护士的更衣柜里都有医院的纱布和敷料,“你那情儿”和保卫科长大吵一场。
  她现在提到贾玲,从不说她名字,只说“你那情儿”。
  我逐版看报,并不答腔。
  “今天谁来了?”她揉好面,拍着光洁圆润的面团用右手托在肩旁,直起腰问我。
  “谁来了?”我哗哗往前翻报纸头版。
  “我也不知道,出门就见满街旗子,不认识哪国旗。”
  “你今天出去了?”
  “下午没事上街做了头发。你没发现?”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头儿。”我放下报纸,看了她一眼,“难看死了,怎么还卷了刘海?”
  “人说这是今年世界上最时兴的发式。”
  “你不适合,你说的是今年世界上老年妇女最时兴的发式吧?芭芭拉似的。”
  “你觉得不好?”
  “太不好了。跟谁养的什么宠物似的。”
  “那怎么办呀?只好明天去削了。”她把面团搁在案板上用力擀开,然后用刀麻利地切成一把把细细的面条,撒上干面,一根根抖落开。吃完晚饭,我撂下碗又爬上床躺着看书。
  她洗完碗,过来说:“今晚总政来院里慰问伤病员,在礼堂演歌舞。”
  “不去。”
  “‘腕儿’指著名演员。全来了,我想去。”
  “要去你一人去。”
  “哎,你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话,你就光看书,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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