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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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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声鸡啼喔喔地传来。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窗户已麻麻亮了。她忙坐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想:“快起来吧,别象他参军那天早上一样,他来了我还没起来呢。那时小,现在……”她脸一红。又想:“早上要早些走,回校还要赶今天的课程。到妈屋里去拿几件衣服……”
  杏莉刚出屋门口,忽见一个人影闪进通后院的夹道里。她有些惊异,莫非有贼?!她轻脚快步地跟上去。只见那人很稳重地直向深宅里面走,并不象是生人进来的样子。她刚想问是谁,可是从那颗在灰暗的光线下发着亮光的秃头,和那高身材的走路姿态上,她认出是她父亲。她又要叫出来,可一想他起来这末早,到那很少有人去过的闲房子处干什么呢?她尾随在王柬芝的后面,向里走去。
  可是,赶她走进最后面一个院子里,一转眼,王柬芝没有了。她很奇怪,正想叫一声,可忽然听到轻微的门响,是从东北角发出来的。她第三次压下了要叫出口的声音,向门响的方向走去。赶到近前,她断定她父亲是进了紧靠着那个长方形的花园的屋子里。
  杏莉骤然感到一阵紧张,有些骇然地轻轻走到那屋子的窗前,细耳静听着。里面明明是在划火柴点灯,可没有亮透出来。杏莉睁大眼睛紧贴到窗户上,才迷迷糊糊看清原来窗户是从里面用黑东西遮着的。接着里面响起阵阵的“滴滴哒哒”声,又出现了“唧唧咕咕”的尖叫音。杏莉听着听着,浑身一阵抖嗦,出了一层冷汗。她的心象一只飞鸟一样在疯狂地扑腾着。她明白了:屋里面有一部无线电台!因为在中学里上物理时为讲无线电这一课,老师特地请胶东区党委的电台上的报务员来讲过无线电,并做了点示范。那“滴滴哒哒”声,就是那个报务员用拍发电报的电键拍出的声音,而“唧唧咕咕”的响声则是收讯机的讯号声……
  “特务?!汉奸?!他……”杏莉的心里狂乱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她一迈步,想冲进屋里去,看个究竟……可是立刻停住了:“不行!他要真的是坏蛋,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呢!?”她想着,蹑手蹑脚离开窗户,向外走去。一出了后院,她就放快脚步跑起来。
  杏莉刚要叫母亲开门,可是一听里面有哭声,心里又是一惊。她急叫道:
  “妈,妈!开门,快开门呀!”
  白天那可怖的情景,还在杏莉母亲脑子里回萦,仿佛那黑色的手枪还放在她眼前,那雪亮的匕首还按在她脖颈上……她当时被吓昏了过去,一点挣扎的勇气也没有了。
  她在哭,眼泪象两股泉水,把枕头都浸湿了。今白天她一听那淑花讲王长锁将被杀害,心就碎了!娟子来时,她真要开口把什么都告诉她;可是王柬芝在身边,她怕说出来使娟子也要受害。而当听娟子说到王长锁遇害被救下来,她又感激娟子,差点把真情说出口,可是王柬芝又进来了……她除了绞断心肠的痛苦外,还有什么办法啊!?
  杏莉母亲恰似生长在背阴处的草。这种草是那样的柔细脆嫩,好似未出土的韭菜芽,看上去挺喜人,可是最缺乏抵抗力,最易损坏和夭折。就为此,那些毒虫最爱咀咬它,牲畜也最爱吃它、践踏它。如果把这种柔弱的草种植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得到充足的水分和养料,也会壮实地成长起来。然而,栽培它是多末不容易啊!
  杏莉母亲正恸哭着,忽听有人叫门,辨出是女儿的声音,就赶快煞住哭声,说:
  “莉子,你有事吗?”
  “妈,快开门!开开门再说!”
  “哦,天亮还得会,回去睡吧,亮天再来。”她这是为不使女儿看到母亲的眼泪才说的;又一想,就急忙擦擦泪水,下炕去开门。
  晨光刚刚小心地爬上窗户,屋里的一切东西都还看不清楚,只是模糊的一片黑影。
  杏莉虽站在母亲跟前,可是看不清母亲那被浑浊的泪水浴沐过的脸面,不过凭刚才听到的哭声,她能判断出母亲的嘴唇在搐动。她进来就问:
  “妈,你哭什么?”
  “噢,噢!我,没什么,没什么。”母亲拚命压抑冲上来的哭声,可是她的声音还是带着明显的悲泣,愈来愈颤抖了,“啊!莉子!你要找什么……”
  “妈!”杏莉顾不及再问母亲为什么哭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你说,我爹是什么人?”
  “啊?!”杏莉母亲惊诧地紧盯着女儿的脸。她虽看不清孩子的表情,可是她感觉到了女儿是被愤恨占据着。她在吃惊之后,马上感到一阵恐怖。她用力镇定着说:
  “他是什么人?你、你爹、爹呀。你怎么问起这、这话来?”
  “妈!你知道不?他偷偷摸摸地安电台在家里干什么?只有汉奸特务才干这种勾当!妈,你快说,知道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事!?”杏莉越说气恨的情绪越浓,用力抓着母亲的手。
  母亲吃惊地觉得女儿的手是那样地在抖颤,是那样的冰凉。
  杏莉母亲全身一阵猛抽,身子无力地坐到炕沿上。很明显,她虽不知什么是电台,可是孩子已抓住这是汉奸的证据了,她没法再掩盖下去。可是一想到可怕的后果,她又不得不用力掩饰。她费力地说:
  “莉子,快、快别瞎说。哪、哪会有这事……”
  杏莉猛地把拉着母亲的手抽回来,毅然地说:
  “妈!我爹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事,这我已拿准了!我来问你,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个人,你既不知道,那就算了!”
  杏莉说完,转回身就向外走。
  杏莉母亲这一刻停止了呼吸,她似乎这才弄明白了发生的是什么事。她立刻冲上去,一把拉着女儿的胳膊:
  “孩子!你上哪去啊!?”
  “找干部去。”
  “找干部?不,不,你不能去!”
  “怎么?”杏莉有些吃惊。
  她母亲的声音平静起来:
  “怎么,你这不是害了你爹啦!”
  “爹,我不要这当汉奸的爹!”杏莉痛苦地皱紧眉头,充满仇恨地说。现在的杏莉不是几年前听说她大爷王唯一要被处死还可怜他的杏莉;和她从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发育成一个完全成熟的姑娘相媲美,她经受过几年的革命教育,战斗的锻炼,她的好朋友——未婚夫德强对她的感染,杏莉的心灵也是坚强而美丽的了。故此,她一发现王柬芝的行为,先想到的不是当事人是她的父亲,而是对敌人的痛恨完全激怒了她,控制了她。可是话一出口,望着站在眼前的母亲那细瘦的影子,全身禁不住袭来一阵寒栗。仿佛直到这时听到她最爱的母亲提到这一层,她才想到这事情将给她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她开始同情起母亲来。她又去拉住母亲的手,安慰她说:
  “妈,你还不明白当汉奸的人是最坏的人吗?多少人被汉奸、鬼子害死害伤!就说德强他妈——我大妈和嫚子妹,被鬼子害得多末惨!你不是亲眼见着的吗!?妈,你放心,他究竟是什么人,罪有多大,咱人民政府都会处理得公平的!妈,你别怕,我就去报告……”
  杏莉母亲听着女儿的话,象一把刀子刺到身上,心也要碎了!纯洁的孩子她哪知道她妈的境况啊!母亲知道用这个理由已阻止不住女儿的行动,她忽然怕起女儿来,感到杏莉是个陌生的人,似乎自己生下的孩子是铁打的,一点不体谅她妈妈的心。可是她毕竟是母亲,孩子是她生的,她养大的,她做母亲的还畏惧自己的孩子吗!?
  杏莉母亲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她走上一步,扯着女儿的衣袖,用不容违抗的口气说:
  “杏莉!你还要不要你妈!?”
  “妈!你别怕。咱人民政府决不连累好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妈……”
  “你妈若是汉奸可怎么办!?”
  “啊!你!?”杏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
  杏莉那两撇淡淡的长眉毛,立时竖立起来,那细眯眯的眼睛瞪得和杏子一样圆。她痴呆呆怔楞楞、直直地看着随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曙光,渐渐显出全身的轮廓的母亲!接着,她的眉眼同时集聚起来,两边的眉峰在鼻梁上端碰在一起了。她的嘴唇抖动着,牙齿紧咬着,左手颤抖地挪到胸口,紧紧地撕揪着衣襟。她的心象堵塞着一包钢针;她的眼睛在开始模糊!
  “孩子!啊……”杏莉母亲料不到这个消息会使女儿痴呆在那里。巨大的悲痛又来到她的全身。她抢上去抱住女儿,痛哭失声。她猛然发觉女儿也在恸哭,孩子的眼泪和自己的眼泪流在一起了!她再没有力量控制自己,她忘记了一切!她的身子无力地往下瘫痪,结果双膝跪在地上,两臂紧紧抱住女儿的腿干,痛哭着叫道:
  “孩子,你妈有罪啊!妈对不起你……我该千刀万剐……”
  母亲边哭边诉地断断续续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女儿。姑娘的情绪飞速地变化着。刚上来她痛恨她的母亲和王长锁,她不能原谅他们为了保住他们的生命替王柬芝当腿子、不把汉奸告发出来的行为。接着她又可怜她的母亲和王长锁,同情他们的不幸,过着这末多年的昏天暗日的生活。而后来,她又把她的同情心推翻,一点怜悯他们的心也没有了。虽说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有了那种关系才有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姑娘认为那是不正当的关系,是堕落,是耻辱。但是,在杏莉把她母亲和王长锁的罪过同王柬芝的罪愆相比时,她把对母亲他们的恨完全归咎到王柬芝身上。这样一来,她甚至觉得母亲和王长锁是没有罪的。
  杏莉的心情来回地变换着,痛苦着,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她低头一看,母亲还在抱着她的腿哭,热泪把她的裤腿都浸湿了。她立刻把母亲搀起来,抽泣着说:
  “妈,听我说……”
  “孩子,你去告发吧!你妈和那不是人的坏东西一块死了也情愿,这样的日子我早晚也活不下去了!孩子,我是为的你,和那可怜的长锁……”
  “妈,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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