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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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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   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壹所选宋徵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

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茲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着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暗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徵壁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屛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至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茲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指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郞去路,沉沉,一帯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屛山,冻彻胭脂暮倚栏。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开。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走,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栏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

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表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伍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溪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

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

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悽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茲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考。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青玉案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间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渇。   弹珠泪尽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屛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壹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

第贰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训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并蓼斋集壹贰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压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荡萝茑。闲居成滞淫,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瞭。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叁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

陈忠裕全集壹肆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迥,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之“同病”,第捌句之“共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壹壹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壹所引,茲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注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

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肆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

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虐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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