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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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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牧翁于周氏此语深恶痛恨,至死不忘,属笔遣辞多及此意,“东阁故人金谷友”句实用两出处而指一类之人。遵王引西京杂记贰“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条以释“东阁故人”之语,甚是,但于“金谷友”则缺而不注。检晋书伍伍潘岳传略云:“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孙)秀诬岳及石崇欧阳建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寅恪案:晋书叁叁石苞传附子崇传云:“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可与前引牧斋癸未元日诗八首之七“潘岳已从槐柳列”及此首“相门洒扫岂无人”句相参证,皆谓周玉绳幕客顾玉书麟生及谋主吴来之昌期辈。关于顾氏泄漏牧斋请玉绳起用冯铨事,前己述及,但玉书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吴来之,则是当日词人,其本末颇与安仁类似。牧斋作诗之际,周吴俱尚未败,乃以“白首同所归”为言,可谓预言竟中者矣。

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茲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十一)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贰柒陸熊汝霖传云:

(庄烈帝)尝召对。(汝霖)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遮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夑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賦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彥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壹“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壹叁“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铡蠼庖病

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钩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已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吿痊癒,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寅恪案:“小至”为冬至前一日,(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载,崇祯十四年辛已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虽未必与当时所用之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检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有“(辛已)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并附河东君和作,两人诗中未见河东君患病痕迹,则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时尚未发病,故依河东君“累月”之语推之,知其病开始于九十月间也。牧斋诗“病色依然镜里霜”之句,乃面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东君“首比飞蓬鬓有霜”句,则早与潘安仁二毛之叹,但此时其年仅二十四,纵有白发当亦甚少,盖自形其憔悴之态耳。且顺治十三年丙申河东君年三十九时,牧斋赋茸城惜别诗,有“徐娘发未宣”句,(见钱曾有学集诗注柒。余详下论。)岂有年四十发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鬓反有霜乎?此为诗人夸辞趁韵之言明矣。牧斋“发新黄”之语,用花间集伍张泌浣溪沙词十首之四“依约残眉理旧黄”句,故河东君和诗以“废丹黄”答之。此处“丹黄”二字,乃指妇女装饰用品,非指文士校点用品,因恐读者误会,故并及之。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不多作词,今观牧斋“发新黄”之语,既出花间集,有学集叁夏五集“留题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鹃春恨夕阳知”句亦用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之语(可参上论),则知牧斋于诗余一道,未尝不研治,其为博学通才,益可证明矣。

又靳荣藩吴诗集览肆上“永和宫”词“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凋残玉箸红”,其释“玉箸”固当,但其解“金锁凋残”则无着落,颇疑梅村“金锁凋残”四字即从张泌“依约残眉理旧黄”句而来,盖谓双眉愁锁不加描画也。梅村易“黄”为“金”,与“玉”相配,尤为工切。斯为一时之臆说,未必能得骏公真意,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茲复有一事附论于此。偶检近日影印归庄手写诗稿辛已稿中载“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闻妙道加餐稳,向入温柔娱老宜”句下自注云:“娄东受老方卧病,虞山受老初纳河东君。”明史贰捌捌张溥传略云:“张溥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采字受先,知临川,移疾归。”故玄恭所谓“二受翁”,一即太仓张受先,一即常熟钱受之也。至恒轩赋此题之时日亦有可考者,此题前“日食”七古一首,其诗云:“十月朔日昼如晦,青天无云欲见沬。仰望中天知日食,日食之余如月胐。”眉端有批语云:“丙子秋七月朔,日食,丁丑正朔食,是年十二月朔又食,并今为四。”(寅恪案:谈迁国榷玖伍载,崇祯九年丙子七月癸卯朔,日食。十年丁丑正月辛丑朔,日食。同年十二月乙未朔,日食。十四年辛已十月癸卯朔,丙午日食。与归氏批语除十四年十月“癸卯”作“丙午”外,其余全同。明史贰叁庄烈帝纪崇祯九年秋七月不书日食,十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同年十二月不书日食。同书贰肆同纪十四年十月癸卯朔,日有食之。夏夑明通鉴庄烈帝纪所书日食,及陈鹤明纪中其孙克家所补崇祯元年以后之记载,皆与明史同。夫明史庄烈帝纪本多遗漏,其缺书日食原不足异。夏陈之书依据明史,亦可不论。所可怪者,孺木与玄恭同为崇祯时人,独于崇祯十四年十月癸卯朔之日食书作“丙午”,竟相差三日之久,殊不合理。故谈氏之书虽陈详确,然读者亦不可不慎也。)玄恭此题后第贰题为“十月四日复就医娄东,夜雨宿舟中”,依是推计,可知“寄二受翁”诗乃作于崇祯十四年十月初一日至初四日之间也。今据恒轩作诗时日附录于此,以备参证。又恒轩手稿此题第壹首眉端有“存前首”三字,第贰首眉端有朱笔“,”之删去符号,然则恒轩本意不欲存第贰首者,岂以此首涉及河东君之故耶?复检恒轩此稿辛巳年所作“虎丘即事”诗“拍肩思断袖,游目更褰裳”一联,旁有朱笔批云“此等不雅,且不韵”,颇似师长语气。更取国光社影印东涧手校李商隐诗中牧斋笔迹对勘,颇有类似之处,或疑“寄二受翁”诗第贰首眉端朱笔符号即出之牧斋之手。夫牧斋保有卢家莫愁,乃黄梨洲所谓“牧老生平极得意事。”(见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故此端不仅不应隐讳,且更宜借他人诗词作扩大之宣传,安有使其门生删去此首之理?据是推论,此删去之符号果东涧所加者,实因玄恭诗语亦嫌“不雅不韵”所致,非由涉及河东君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楡林杜韬武总戎”云:

(诗略。结语前已论。)

同书同卷“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寅恪案:此题第柒首前已移录,第捌首结语亦征引论及。茲更录第伍首,与此题后诸诗,迄于崇祯十四年“辛巳除夕”共五题,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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