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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祖上就一直任仵作行当,家传的秘法之一便是尝毒。每次尝毒只蘸一小滴,并不会有大碍,而且时日久了,体内自然生出抗毒之力。只是初学时却极险恶,对毒性、毒味没有任何经历,尝少了,根本尝不出来,尝多了,又会中毒。那几年,他经常尝得头晕目眩、口舌肿烂。花了五年多才渐渐掌握了各种毒性。像这曼陀罗,舌尖只需沾一点,便绝不会错。
他忙向顾震回报:“顾大人,茶里有曼陀罗毒!可致人麻痹窒息而死。”
顾震目光顿时变得阴重:“真的?难怪都没有喝这茶。”
万福道:“这死者是大夫,又是主人,茶里的毒恐怕是他下的。不过,另两个人似乎察觉了,并没有喝。看来,这主客之间都存了杀意,主人谋害不成,反倒被杀。”
“顾大人,还有这血滴——”姚禾指着尸首左侧的地上。
刚才验尸时,他已发现地上血滴有些异样。死者由于肺部被刺穿,倒地后口中呛出血来,血滴飞溅到他左侧的地上,但上下两边能看到血滴溅射的印迹,中间一片地上却看不到。
顾震和万福也小心走过来,弯腰细看,万福道:“看来死者被刺后,有人在他左边,挡住了喷出来的血滴。”
姚禾补充道:“看这宽度,这个人不是站着,而是蹲着或跪着,才能挡住这么宽的血迹。”
顾震道:“尸首头朝西北倒着,凶手应该是从右边位置刺死的他,该在尸首右边才对,为何要跨到左边?”
万福指着桌子左边的条凳说:“看那根条凳,它是朝外斜开,左边这个人是从门这头起身,绕到尸首脚这边。”
顾震道:“只有右边这根条凳翻到了,而且是朝外翻到,坐这边的人看来起身很急——”
万福道:“最先被攻击的是他?”
顾震道:“看来是左边这人站起来攻击右边这人,右边的人忙跳起身躲开——”
万福道:“左边这人又去攻击刺死葛大夫?”
“恐怕不是……”姚禾忍不住道。
“哦?为何?”顾震扭头问他。
姚禾指了指桌上的茶瓶,他留意到茶瓶放在桌上的位置,并不是放在中央,而是靠近左侧:“这茶瓶靠近左侧,斟茶的应该是他,而不是葛大夫本人。”
万福纳闷道:“主人不斟茶,反倒是客人斟茶?”
“未必是客人——”顾震望着姚禾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赞许。
万福恍然道:“对!葛大夫有个儿子,叫葛鲜,是府学生,礼部省试考了头名,刚应完殿试,前两天被同知枢密院郑居中大人招了女婿,说等殿试发榜后就成亲呢。这么说,昨晚是葛家父子一起招待一个客人,这客人坐在右边这根凳子上,葛鲜起身去攻击那客人,不对呀!死的是他父亲——”
顾震道:“也许是误伤。”
万福连声叹道:“他去杀那客人,却被客人躲开,葛大夫当时恐怕也站起来了,正好在客人身后,那一刀刺到了葛大夫身上。葛鲜误伤了父亲,自然要跑过去查看父亲伤势,便跪到葛大夫的左边,所以才挡住了溅出来的血迹——”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父亲!父亲!”
一个矮瘦的年轻男子奔了进来——
赵不弃告别了何涣,骑着马赶往开封府。
关于何涣杀阎奇,这件事恐怕毫无疑议,不过他想着堂兄赵不尤的疑问,又见何涣失魂的样儿,心想,还是去查问一下吧。虽然据何涣言,赵不弃在应天府所见的是那个丁旦,但有人在跟踪丁旦,若是何涣这杀人之罪脱不掉,难保不牵连出来,这样何涣的前程便难保了。
他找到了开封府司法参军邓楷,司法参军是从八品官职,执掌议法断刑。邓楷是个矮胖子,生性喜笑诙谐,和赵不弃十分投契。他走出府门,一见赵不弃,笑呵呵走过来,伸出肥拳,在赵不弃肩膀上一捶,笑道:“百趣这一向跑哪里偷乐去了?也不分咱一点?”
赵不弃也笑起来:“这一阵子我在偷抢你的饭吃。”
“哦?难道学你家哥哥当讼师去了?”
“差不多。无意间碰到一桩怪事,一头钻进去出不来了。今天来,是要向你讨教一件正事。”
“哈哈,赵百趣也开始谈正事了,这可是汴京一大趣话。说,什么事?”
“你记不记得前一阵有个叫丁旦的杀人案?”
“杀的是术士阎奇?记得,早就定案了。”
“那个丁旦真的杀人了?”
“他是自家投案,供认不讳,验尸也完全相符。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任何疑点?”
“没有。你要查案找乐子,也该找个悬案来查。那个丁旦暴死在发配途中,这死案子有什么乐子?”
“我能不能看看当时的案簿?”
“案簿岂能随便查看?不过,念在你还欠我两顿酒的面上,我就偷取出来给你瞧瞧,你到街角那个茶坊里等我——”
邓楷回身又进了府门,赵不弃走到街角那个茶坊,进去要了盏茶,坐在角落,等了半晌,邓楷笑着进来了,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快看,看完我得立即放回去。”
赵不弃忙打开纸卷,一页页翻看。果然,推问、判决记录都如何涣所言,过失误杀,毫无遗漏。他不甘心,又翻开阎奇的尸检记录,初检和复检都记得详细——阎奇因脑顶被砚角砸伤致死,身上别无他伤。
赵不弃只得死了心,将初检和复检的两张验状并排放到桌子上,心里暗叹:这个呆子,竟然用砚台尖角砸人脑顶,你若是用砚台平着砸下去,最多砸个肿包,根本伤不到性命。
“如何?找到什么没有?”邓楷笑着问。
赵不弃摇摇头,正要卷起两张验状,却一眼看到一处异样:关于阎奇脑顶伤口,初检上写的是“头顶伤一处,颅骨碎裂,裂痕深整”,而复检上却只有“头顶伤一处,颅骨碎裂”,少了“裂痕深整”四字。
他忙指着问道:“这初检伤口为何会多出这四个字?”
邓楷伸过头看后笑道:“初检验得细,写得也细一些。”
“‘裂痕深整’四字,恐怕不只是写得细吧?”
“哦,我想起来了,这个初检的仵作姚禾是个年轻后生,才任职不久,事事都很小心。”
“‘深’字好解释,可这‘整’字怎么解?”
“恐怕是别字,不过这也无关大碍。”
赵不弃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问道:“这个仵作姚禾今天可在府里?”
“东门外鱼儿巷发生了件凶案,他去那里验尸去了。”
“他家住在哪里?”
“似乎是城外东南的白石街。怎么?你仍不死心?”
“我想去问问。”
“好。我先把这案簿放回去。你慢慢去查问,我等着瞧你如何把一桩死案翻活,哈哈——”
葛鲜正哭着要扑向父亲的尸体,却被顾震下令,将他拘押起来。
看着父亲躺在地上,胸口一摊血迹,他哭着用力挣扎,要冲开弓手阻拦,却被两个弓手死死扭住他的双臂,分毫前进不得。随后被拖出院门,押往城里。
沿途住户及行人纷纷望着他,有些人认得他,低声议论着:“那是鱼儿巷葛大夫的儿子,礼部省试第一名,才考完殿试,说不准今年的状元就是他。前两天枢密院郑居中才把女儿许给了他。人都说前程似锦,他这前程比锦绣还惹眼,他犯了什么事?这个关口犯事,真真太可惜啦……”
他听在耳中,又悲又羞,却只能低着头、被押着踉跄前行,脚底似乎全是烂泥。以前,他始终觉着,生而为人,一生便是在这烂泥里跋涉。这一阵,他以为自己终于跳出了泥坑,飞上了青云,再也不会有人敢随意耻笑他,谁知道,此刻又跌到烂泥中,任人耻笑。
他父亲是个低等医家,只在街坊里看些杂症,勉强糊口。母亲又早亡,父亲独自带着他艰难度日。他才两三岁,父亲便反反复复告诉他:只有考取功名,你才能脱了这穷贱胚子。七八岁时,父亲带着他去金明池看新科进士,那些进士骑着高马,身穿绿锦,头插鲜花,好不威风气派!从那一天,他便暗暗发誓,自己也要这般。
于是,不用父亲督促,他自己便用心用力读书。童子学的教授说,读通《三经新义》,功名富贵无敌。他听了之后,其他书一眼都不看,只抱着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一遍又一遍熟读默诵,读到每一个字在哪一页哪一行都能立刻记起。除此之外,他便只央告父亲买了王安石文集,没事时反反复复地读,读到自己几乎如王安石附体一般。
苦功没有白费,从童子学开始,他便始终出类拔萃,张口成诵,提笔成章。尽管同学都嘲笑他生得瘦小,在背后都叫他“猴子”,他却毫不在意。他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只瘦猴子能踏上集贤殿。
直到进了府学,他遇见了劲敌——何涣。
何涣生于宰相之家,家学渊深,儒雅天成。最要紧的是,何涣从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待人平易诚恳,吃穿用度和平民小户之子并没有分别。学业上,也和他一样勤力。从求学以来,葛鲜无论站在哪位同学身旁,都绝不会心虚气馁,但一见到何涣,立时觉得自己穷陋不堪。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无论如何尽力,为人为文都做不到何涣这般。
他恨何涣。
去年冬天,蔡京致仕,王黼升任宰相。
葛鲜听人议论,说王黼要大改蔡京之政,废除三舍法,重行科举。葛鲜原本正在一心用功,预备考入太学,这样一来便免去了这一关,直接能参加省试、殿试。论起考试,他谁都不怕,只怕何涣。
那天何涣邀他出城闲逛,一直以来,他既厌恶何涣,又极想接近何涣。每次何涣邀约,他虽然犹豫,却都不曾拒绝。两人一路漫行,偶然走进烂柯寺,无意中发生了一件小事——在寺里,何涣看到阿慈,竟然神魂颠倒。
起初,葛鲜看何涣露出这般丑态,只是心生鄙夷,嘲笑了一番。但回家跟父亲讲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