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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找谁?”
“我……我的女儿。”这个大学教授突然像无助得像一个孩子,“我要你帮我找我的女儿,我被上传的女儿。”
“你的女儿没有被上传,她现在正在你们最好的医院里接受最优秀的神经科医生的治疗。”我冷笑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他声音的恐惧,仿佛我能透过网络咬他一口似的。
“因为我是刀手。”我回答。
“她不是我的女儿!”许梁咆哮起来,“我知道她不是!”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儿被上传了,鬼才知道她身体里面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我要你找许昱回来,多少钱也无所谓,我要你找她回来!”
我看了一眼阿克夏,他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我叹了口气:“先说明,我不一定能找到你被上传的女儿,所以我不会先要你的钱,等有了线索,我自然会联系你,不要再去找别的刀手,否则我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没有犹豫,迫切的回答,可以感觉到他的绝望。上传这种严重违法的行为,除了找刀手,他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我缓缓地说,“把你女儿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电脑的那一边,许梁絮絮地说,电脑的这一边,我点燃一只烟,静静地听。
这个大学教授说,他的女儿一直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迷上了虚拟现实游戏,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他用了所有的办法,就是没有用。终于有一天,她上传了自己,只留给父亲一条短信:我累了。乖很累,不乖也很累。爸爸,对不起。
其实许昱的故事和每一个上传自己的人都差不多。一个独生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每天都听话地上学放学回家吃饭睡觉。学校和家两个支点撑起一个精致的笼子,孩子在里面,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她迷上了网络。
我明白那种感觉,打开网络,信息象洪水一样冲击你,告诉你这才是完整的世界;但是离开网络,你发现洪水退去,你仍然在笼子里,寸步未移。你想得到那个世界,想进入那个世界,想拥抱这片崭新的天地,可是你发现,现实、自己的身体、家人的爱、都沉甸甸地坠着你,仿佛囚牢里的锁链。
在一个秘密的上传站点,有一句话,红色的粗体,很醒目:
上帝把人放逐出乐园的时候说:给他们爱吧,这是最好的枷锁,只要他们还被爱捆绑,就永远无法回到天堂。
这句话在网络中广为流传,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笼子里挣扎嘶喊,想要得到新的世界,他们其实都很迷茫。很多人觉得:得到新世界的代价是失去旧世界的一切,谁会做出如此重大的抉择?
但是我知道,那些上传自己的人,抛弃过去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是的,我知道。
比如许昱,她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比较轻松的生活。
再比如林雨,她上传自己无非是她坚信:在现实生活中一无是处的她,能够在网络里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让那些曾经将她视为垃圾的亲戚朋友邻居对她刮目相看。
但是她们都错了,网络不是现实世界,在电子流中他们不会睁开眼睛就找到一片坚实的土地和碧水蓝天。网络的深渊就像一片海洋,把每一个投生其中的人都吞没,洗涤。
绝少有人知道:在深渊的更深处,无论是程序,潜手,还是刀手都很难到达的地方,潜伏着怎样巨大而幽暗的存在!那里是一切非法的数据,上传的意识,被破坏的程序,被抛弃的人工智能混杂,蛰伏,孳生的地方。在那里的意识,有些用上传的人类思想作为核心,有些只有程序的拼接和生长,他们巨大,庞杂,无所不包,却又一无所有。
它们称自己是“渊隐”。
政府其实知道渊隐的存在,多次扫荡过渊隐藏身的地方,但渊隐比程序更聪明,比潜手更灵活,就像网络表象下的条条暗流,就连最狡猾的刀手也难以捕捉它们的存在。在网络中,自行孳生出意识的可能性不比猴子写出《哈姆雷特》更大,所以政府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禁止一切意识上传的行为,并将其列为重罪加以处罚。
那些上传自己的人们中,百分之八十的意识被政府的搜索程序撕碎,百分之十的意识被分解成一个个数据包,成了渊隐们充实自己的粮食,还有百分之十成为渊隐,在数据中流窜,躲避政府,也躲避同类,他们撕裂别的意识来填补自己对信息的讥渴,嗅探甚至引诱那些有上传意向的人,伺机抢夺空置的身体。
但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渊隐,可以幸运地找到一个把自己上传的傻子丢下的身体,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也就是“借尸还魂”。
我猜想,也许在某个时候,那个叫许昱的女孩听到网络深处有一个低语呼唤着她,诱惑她前往,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得到的不是脱胎换骨,而是万劫不复。
许梁告诉我,当他收到女儿的短信,从学校赶回家里,看到女儿在电脑前的背影,舒了一口气,但是当他触到女儿回过头来的目光,他却感到恐惧,那眼神分明不是他的许昱。许梁罗里罗嗦地列举了后来女儿和以前不同的例子,我只是简单地敷衍过去。为人父母总是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敏锐的直觉,我相信他的判断。
因为每一个有上传意向人身后都会隐藏着一个甚至更多渊隐,他们静静得潜伏在那里,引诱着,鼓动着,当上传的意识一离开头脑,他们就回争先恐后地去抢夺那个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鸠占鹊巢。
至于那个离开了躯体的意识,她的命运就只能取决于百分之一的机会,和百分之九十九的运气。但是只要能够成为渊隐,那么她要追踪到我这样的刀手,还是轻而易举的。
许梁说,后来他又收到一条短信:
爸爸,找刀手,帮我。
下面是我的地址。
正是这条短信让他下了决心,将“女儿”送进医院,然后捏着鼻子走进我租房的市场。
无处归去
漫长的叙述结束时,已经是凌晨四点。我的头痛得仿佛要裂开,纷杂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奔流,胀得耳朵嗡嗡作响。
吞了两片药,一点作用都没起,我发狠地有吃下三片,关了电脑,按着头晃到厨房,用已经没有热度的水泡了一包方便面,半生不熟地吃下去,回到屋里,一头扎进从打开就没叠过的被子里,衣服也没脱,就昏昏沉沉地跌入了梦乡。
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我才有力气爬起来,草草抹了把脸,揣了点钱去楼下的超市买东西。提了一大堆食物和猫粮,突然看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迟疑了好一会,还是走过去,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你好,找哪位?”
“妈,是我,夏雪姣。”
对面突然就安静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声音。我拿着话筒,手微微地颤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勇气,等着,等下去。
“夏雪姣,你现在在哪里了?”好一会,妈才找到话说。
“我调到嘉兴上班了。”我开始撒谎,每一次都是这样撒谎,其实我怀疑,妈早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是个不错的地方啊。闺女,好好工作,好好照看自己……”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啥时候,也回家一趟吧。”
“嗯,过年吧。”我说。
每一次都承诺了过年的时候回家,每一次我都窝在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抱着阿克夏,睁着干涩的眼睛,听着新年钟声冷酷地响起,想着自己无法向母亲兑现的承诺。
看到我无精打采地回来,阿克夏跳上桌子:“又给你妈打电话了?”
“嗯。”
阿克夏添添自己的爪子。“给自己找郁闷哈,你这不是?”
“我乐意!”我没好气地回它。
“想哭就哭,夏雪姣。”阿克夏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饱经人情世故的感觉,但是胡子上还沾着猫粮的样子实在缺乏说服力。
我耸耸肩,抓起装钱的信封,点出三分之二的钱,分成两份。
“要去汇款?”
“嗯,老样子,一半给妈,一半给周阿姨。”我把钱揣进兜里。
阿克夏用粗糙的舌头添着我的手指。“出门别忘了带药。”
“我知道。”
从邮局回来,我和阿克夏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然后我再次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早上。
充沛的精力和体力是寻找渊隐的前提,我吃足了抗排斥反应的药,睡饱了觉,爬起来又吃了一顿,喝完牛奶,我打开电脑,连线。
许梁说他的女儿沉迷于《江湖无限》这个游戏,并且强烈建议我去游戏里寻找他女儿上传的意识,但是我用了更简单的方法:沿着电脑中上传数据包的痕迹查找。
在第一个节点,痕迹就断了。这在我意料之中。阿克夏那边已经下载了女孩电脑里的游戏数据,开始在《江湖无限》中寻找游戏手法类似的ID。
“没有。”它说,“干干净净,比最狡猾的耗子留下的痕迹更少。”
“政府的数据库里也没有捕获或者清除类似意识数据包的记录。”我回应。
“那里还有线索?”阿克夏问。
“深处。”我回答,“最深处。”
要找到一个渊隐并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寻找一个特定的渊隐。现在有两个可能:女孩自己还是渊隐,或者更糟,被其他渊隐分解成碎片,包裹在不同的意识里。我调整了自己的模式,开始寻觅。
要知道:“连线”和“上传”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用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连线就好像坐船在河上漂过。而上传则是将你直接扔到水里,你要学会在水中如何看,如何呼吸,如何生存。从前的一切概念全部被颠覆,你必须在被吞噬之前,就把自己变成一条鱼。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从游戏入手:女孩如果很喜欢这个游戏,初入网络,对一切尚且懵懂的她一定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直奔游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