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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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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德力好心劝过章立国:“两口子的房事太密了也倒兴减味儿,你这心也别谈得太勤啦。”
  章立国不睬,永远是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庄重表情。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心,似乎已经把个丁大铆谈怵了。
  司文治好象不怵,谈心是他的本职工作。
  但章立国的“谈心活动”毕竟是个谜。姜德力要我连喊三声“老师傅”,才一挤鼠眼答应给我讲上一段章立国轶闻。
  他中间要卖上三次关子。
  时兴当权派下厂劳动改造那阵子,往翻砂车间来的人最多。
  这儿可是个十分理想的改造场所。苦大累!有个十二级的干部就在冲天炉后边的料场上砸断了腿。送他上医院的时候他呻吟着说:“想不到还有这么艰苦的行道”“十二级”下去养伤,换上来一个满脸麻子的胖老头。车间里就把这个人交给了章立国,俩人一块儿干活儿。干潮模小件儿,就赛脱大坯,一天下来,从干活的地方走到澡塘子,腰还累得直不起来。要说章立国这小子心眼儿不错,总是明里暗里关照着,从来不整治人。
  我赶紧递茶给姜德力,他才接着讲。
  那个大麻子有高血压的毛病,血一撞上来就站不稳,那些年“高血压”又叫“立场不稳”。章立国就在一台报废的碾砂机里铺了一张草垫子,时不时让大麻子进去忍一觉儿。缓过点来再干活儿。要不大麻子非得在这儿崩了血管不可。章立国出身好,打不上他什么罪名。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呗。都是干活受累的人。
  活该章立国走运
  有一回大麻子往后边去推砂子,迷迷糊糊掉进一口干井里。
  干井不太深,可胖人爬不上来。两个钟点儿愣是没人知道。还折了一根肋条。临近下班还没见大麻子的面,章立国就深一脚浅一脚找到后边来。费的那个劲呀,比鬼子进村找地道还难。大麻子得了救,眼泪儿一串串流,感激不尽呀。
  我听罢,就问姜德力,“你们怎么那么恨大麻子?冲章立国唱麻子歌”
  “恨?我们才不恨哩。我估摸着那个大麻子也是个好人原则性很强。要不,如今他官复原职有了权,怎么还不给章立国调个好差使呢?他也不是不知道这儿的苦大累。”
  “人心呗,就这样。见章立国攀上了高枝儿,大伙心里就不是滋味喝不上高汤就往锅里撒尿,不恨大麻子也唱《麻子歌》。”姜德力这个年轻的翻砂工,用世间罕见而他独有的坦率向我亮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我想起了章立国工余时间捧着一册《资本论》在车间角落里啃读着,满脸艰难的神情。其实他连慕尼黑这个城市在哪都不知道。
  “大麻子伤好后还是跟着章立国干活儿。他姓张,就有人传说章立国是他远门侄子。其实弓长和立早两码事儿。后来大麻子到了日期,俩人分手。大麻子说:‘立国,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经这么一段考查,我认为你是个很好很可靠的同志。将来,你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要积极争取入党啊”
  姜德力的口气变得神秘:“据说大麻子当时许了章立国,将来调他去市委组织部工作。可去市委工作必须是党员呀”“就差这一关?”我问。
  “嗯,就差这一关。”姜德力说。
  “敢情大麻子现今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大处长!其实呀,他给厂头垫句话,章立国也就能进去了。可大麻子一身正气,让章立国自己争取。”
  “章师傅挺积极的,快入了吧?”
  “你就看司文治那张死人脸。”
  “让大麻子给他调换个工作单位,怕是比现在入得快?”我问。
  “人家章立国从难从严要求自己,铁了心要在这儿入党。你说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司文治可是个人精长了毛他比猴子还灵!”姜德力叹罢又说,“那天我寻了个专治不育症的药方子给章立国,让他去跟司文治互通有无,联络联络感情。他死活不去,硬充真正马列主义者。我还是把他推进了司文治的办公室。”
  “结果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司文治一看药方子脸都青了。”姜德力嘻嘻一笑,“章立国这傻小子也没看就递了上去。药方上写着:每礼拜一晚上十点在车间澡塘子水面上撇一碗大伙的精华,兑一两白糖,日服两次。
  三个月保准你娘们肚儿大。”
  我哀哀地听了,说:“章立国是个好人!”
  姜德力说:“这话不假。可人也不能好得太瓷实啦。你知道《四大瓷实》吗?”
  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这也算一招儿。活着吧小兄弟,等长了杂毛你就出师了。”
  听罢章立国的故事我在黑砂堆里找到了杨实强,他见了我当头就说:“我就是不愿听沈茂先那一套,好象是飞着说,发悬。”
  三
  咽下最后一口午饭,人们哼着“三顿吃了两顿啦”,就一人拖着一块草垫子进了烘干窑去完成每天的午睡。姜德力是不要午睡的人,在窑门外开了个扑克摊。他冲躺在窑里的“尸体”们说:
  “将来这窑开个副业,火化厂就得宣布倒闭。”然后就砰砰砰拍牌,像是在给人钉棺材。
  窑墙还残留着昨天的余温,暖暖乎乎的。盛着翻砂工的短梦。
  杨实强翻身坐起,对我说他做了一个白灿灿的梦,那光,像雪一样耀眼。
  干活儿的时候,侯师傅突然捧起一把黑砂对杨实强说:“你要是认准了干这一行,就得赌着受一辈子大累,半道上不能尿了。”言毕打了个响亮的嗝儿,奔厕所去了。
  沈茂先从厕所里出来,衣冠楚楚,满脸消除膀胱压抑之后的欢快。他下早班,急着去市里的群众艺术馆操练嗓子。
  我走上前去对他说:“我选了道路。”
  他问我什么道路。
  我小声里说:“先把毛儿长齐了再说。”
  他十分不解地望着我:“你又不是家雀”
  之后他在车间道上遇见了迈着四方步儿的章立国,用关心整个人类的口吻问:“章师傅你有女朋友了吧?”
  章立国说:“有了有了有了”
  无论谁问,章立国都这样回答。
  沈茂先说:“可得投簧啊。”听口气好象不是在讲交女朋友而是在修锁配钥匙。
  章立国说:“投簧投簧投簧”
  我便拿了领料单到车间外边的仓库去。
  进了头道门叩响领料的小窗口,半晌不见动静。片刻才见了丁大铆从里边踱了出来,很从容的样子劈头就问:“你不干活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答曰领料用木炭烤模子。
  门内有粉红色身影一闪,之后那个小有名气的女库工才露面:四十大几的俊俏脸盘上印着几点浅浅的雀斑,一身肥大的蓝工作服。
  “领什么呀?”双眉弯弯,很甜的声音。
  “要么你回去叫那个杨实强来吧,一包木炭俩人儿抬。再说我还没见过他呢。”我从她话中听出了一个女人的好奇心。
  “俩人儿抬,叫杨子来吧。”丁大铆已经走出了头道门,但还是回过头来向我下令。
  后来我长翅飞出了翻砂车间并学着做起了小说,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女人。有时她是一柄尺;有时她是一面镜子;有时她是一粒止痛片;有时她是一个宇宙;有时她就是她。
  我终于遵旨引来了杨实强,说那包木炭很重。一照面,那女人便小叫一声缩了回去,低声嘟哝着:“怎么丑得没了人样呀。”
  之后又伸出头来明知故问:“杨子,你领什么东西?”似乎是她看了杨实强的相貌又想听听他的声音。
  杨实强居然没头没脑地答道:“有那种那种一眼就能看出铸件收缩率的比例尺吗?”
  对方竟也放声笑了:“那玩艺儿你得到包子铺去买。”说罢一挑柳叶眉,审视着眼前的大丑人。
  我说请您往后多多关照。
  她听罢一怔,旋即笑了:“你就别这么文绉绉啦。我这样的人可关照不起你呀。”
  我俩抬着一包木炭往回走。那女人似乎是从杨实强的脊背上看出了什么掌故,就用声儿追着问:“杨子,你要是真想学手艺,我那死鬼留下了一套好使的家伙,铲勺提勾铜坯光子整整一匣呢。”
  杨实强头也不回,只是响嗓“嗯”了一声。
  看来杨实强也有杨实强的魅力。
  我回头看,那女人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我听说她的丈夫是个被砂箱砸倒的出色翻砂工。苦累了大半辈子,练就了一身好手艺。将死时,从医院吸痰器里抽出的尽是些黑乎乎的稠汁,那是几十年来吃进肺里的黑尘。
  “给翻砂工当媳妇,尿一辈子黑尿。”我在车间澡塘里听到过这种冷峻的幽默。
  劳动,对有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艰难的自娱。放下木炭包杨实强抬头对我说:“我、我认准了这块地方了”
  我说:“明天你去找任霞香要那个匣子吧,她已经许了你。出好活儿得有应手的工具呀。”
  “任霞香?”杨实强品味着这个名字。
  我以为他听不懂,就说是看仓库的那个女人,刚才还跟你说话呢。
  “我、我从三岁就死了娘”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抹了抹泪流眼。
  我知道有种情感叫怜悯。
  车间道上,章立国低头背手走了过来。他喃喃自语说:“得增加涵养性,涵养性。我将来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
  车间那一端,远远还在吟诵着,这是一首新编《四大瓷实》:
  夯下的土呀铁秤砣,
  压场的碌碡和章立国!
  四
  兴起了批儒评法。车间里竖起了一道“翻砂工诗墙”。
  令大伙儿往上贴诗。对歌谣王国来说,这不是一件难事。
  翻砂车间的澡塘子,是个洗人肉的地方,灵魂便赤裸裸。这里四面透风,也无什么女人可避。但历来被称为诗歌产地,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和层出不穷的诗才。
  班后,翻砂工们似乎是攒足了一天的兴致,钻进水里才释放出来,与人娱亦自娱。
  水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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