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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2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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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我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这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别哭湿了我的被单。” 
  “那末你原谅我了?” 
  “当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做些什么,随后她累了,厌烦了,就把他打发走。 
  她约他下星期再来。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电报,教他别去:她正逢着心情恶劣的日子。——后来,过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经痊愈,靠窗躺着。那是初春时节,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阳,树木抽着嫩芽。他从来没看见她这样亲切这样温和。她说前天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样受她厌恶。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觉得自己年轻,新鲜,对周围一切年轻和新鲜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不新鲜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们谈着他在别后所做的事,谈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戏院;说到这儿,她告诉他对于戏剧的意见,她厌恶它,又舍不得它。 
  她不愿意他再上她家里来,答应以后继续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搅他。他把比较不会妨害他工作的时间告诉她,约定一种暗号,教她用某种方式敲门,他随着自己的心绪而决定开或不开…… 
  她绝对不滥用这种约会。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个晚会担任诗歌朗诵,忽而临时不得劲了,半路上打电话去辞掉,转车到克利斯朵夫寓所来。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 
  悲惨的童年:她从来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母亲在法国北部某城的近郊,开着一所声名狼藉的小客店;许多赶车的跑来喝酒,跟女店主睡觉,同时还虐待她。其中有一个跟她结了婚,因为她有几个钱;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个姊姊在小客店里当侍女,做牛做马的辛苦到极点,还被继父当她母亲的面奸占了,结果是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从小挨着拳头,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她皮肤苍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气十足,野性很厉害。她眼看母亲和姊姊饮泣吞声,受尽了痛苦,耻辱,终于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强,不肯屈服;她是个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神经发作品来,会把打她的人乱抓乱咬。有一回她想自杀,结果没成功:刚开始上吊已经不愿意死了,生怕真会吊死;等到她气透不过来的时候,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来逃避,——(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样的经验),——她就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自由,要有钱,把一切压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脚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间里听见那男的在隔壁咒骂,被他殴打的母亲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她便暗暗发下这个愿。她觉得自己多可怜,发了这个愿,心里才松动些。她咬紧牙齿想道:“我要把你们一起打死。” 
  在这个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线光明: 
  有一天,一个和她常在小沟边上玩儿的孩子,因为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便带她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戏。他们在黑暗里躲在戏池的尽里头。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那些人说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话,女演员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气,——她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音乐话剧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紧张得浑身冰冷,心跳得很厉害……“对啦,对啦,要做个这样的人才好呢!……噢!要是办得到的话……”——等到排演完了,她无论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装跟着同伴一起出去,却又偷偷的溜回来躲在戏院里,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尘中捱了三小时。戏院快要开场,观众已经来了,她正想从躲的地方钻出来,不料被人当场捉住,大受羞辱,结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顿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经知道她将来能够对这些恶徒报复的话,她一定会自杀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她字也没识多少,写也不大会写,一本书也没看过,也没有一本书可看。但她愿意学习,发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书,拿来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时候读,免得耗费灯烛。因为演员们生活毫无规律,她这种偷窃的行为很久没有被发觉:至多是失主发一阵脾气了事。并且她把书看过了也还给他们;——可不是完璧:因为她把喜欢的几页撕了下来。书拿回去总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让失主发见的时候以为从来没出过房间。她常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演员们念台词。随后她自个儿在走廊里轻轻的学着他们的声调,做着手势。人家撞见了,便拿她取笑一阵,羞辱一阵。她只得气愤愤的不作声。——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长久继续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的话。失主大发雷霆,因为除了她,谁也没进过他的卧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赖;演员说要教人搜查,她便吓坏了,立刻趴在地下招认了,同时也招认了别的窃案和撕掉的书页。他大骂了一顿,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样凶。他追究她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一听到她说要做一个女戏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随后又仔细问她:她把记得烂熟的脚本背了好几页,他非常奇怪,问道:“喂,你说,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极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断了话和克利斯朵夫说,“那时我心里多喜欢他啊!” 
  不料那家伙立刻补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那时她还是个处女,人家对她的袭击,她一向是拿出蛮劲来躲过的。这种野人似的贞操,对不洁的行为,对没有爱情的性欲的厌恶,是从小就有的,是家里那些悲惨的景象感应她的;她至今还保持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么惨酷的惩罚!……命运弄人,竟然到这个地步!…… 
  “那末你答应他了?”克利斯朵夫问。 
  “啊!那时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连跳在火里都愿意!可是他威吓说要把我当贼一样送去法办。我无路可走。——这样我就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 
  “那该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当然恨他。但从此以后,我见得多了,他还不算是顶坏的呢。至少他对我没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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