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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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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里把腮帮分成两半,而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陷了下去。塑成这张衰败零落的面具的,还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儿。虽然如此,他并不忧郁。神态安详的大嘴巴表示他是个仁厚长者。但使老人的脸显得和蔼可亲的,特别是那双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远从正面看着你,那么安静,那么坦白,没有一点儿隐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没有经过多少事,独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聪明,长得一点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还是对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现在,他每晚睡觉以前,总得和她默默的作一番凄凉而温柔的谈话,他每天都象是和她一起过活的。他没有孩子,那是他的终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学生身上,对他们的关切不下于父亲对儿子。人家可并没怎么报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轻人的心,甚至自以为并不比他们的更老:他觉得所差的年岁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年轻人并不这样想,认为老年人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并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愿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后的可悲的下场。偶尔有些学生,看到苏兹老人对他们的祸福那么关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时来问候他;离开了大学,他们还写信来道谢,有几个在以后几年中还跟他通信。然后,老人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只有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有了发展,那个有了成绩,觉得非常安慰,他们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们不通音信:原谅他们的理由多的是;他决不怀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为那些最自私的学生也有象他对他们一样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难所还是书本:它们既不会忘了他,也不会抛弃他。他在书本中敬爱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脱了时间的磨蚀,它们所引起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爱,还有它们象阳光一般布施给人家的爱,都是亘古常存,不会动摇的了。苏兹是美学兼音乐史教授,他好比一个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啭的全是禽鸟的歌声。这些歌有的是极远极远的,从几世纪以前传过来的,但亦不减其温柔与神秘。有的对他比较更熟更亲切,那是些心爱的伴侣,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欢离合的往事,所牵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识的,有的是无意识的:——(因为在太阳照耀的岁月下面,还有被无名的光照着的别的岁月。)——最后还有些从来没听到过的,说着大家期待已久而极感需要的话:那时听的人就会打开心来欢迎它们,象大地欢迎甘霖一样。苏兹老人就是这样的在孤独生活中听着群鸟歌唱的森林,象传说中的隐士一般,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是他的心始终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 
  他精神上的财富不限于音乐。他也爱好诗人,——不分什么古人近人。他比较更喜欢本国的诗,尤其是歌德的,但也爱好别国的。他很博学,精通好几国文字。他思想上是和赫尔德①与十八世纪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时代的。他经历过一八七○年前后的艰苦的斗争,受过那时代波澜壮阔的思想的熏陶;但他虽然崇拜德国,可并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象赫尔德一样的认为:“在所有骄傲的人里头,以自己的国家来炫耀的人尤其荒谬绝伦〃,也象席勒一样的认为〃只为了一个民族而写作是最可怜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时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宽大的,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随时都能热心接受。他也许对庸俗的东西过于宽容,但他的本能决不会错过最优秀的作品;要是他没有勇气指斥舆论所捧的虚伪的艺术家,可永远有勇气替那些公众不了解的杰出而强毅的人辩护。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对人不公平;大家喜欢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欢的话,他一定认为错在自己,终于也把那作品爱上了。他觉得爱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爱,需要钦佩,比他可怜的肺需要空气更迫切。所以,凡是给他有个爱的机会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极点。——克利斯朵夫万万想象不到他的歌集对他所发生的作用。他自己写作的时候所感到的情绪,还远不及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么生动,那么真切。因为在克利斯朵夫,这些歌仅仅是内心的炉灶里爆发出来的几点火星而已,它还有别的东西要放射;可是苏兹老人等于忽然发见了整个的新天地,等他去爱的新天地。而这个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给照亮了。 
   
  ①赫尔德(1744—1803)为最早鼓吹浪漫派文学的作家之一,对近代德国文学影响极大。 
  一年以来,他不得不辞退大学教席;一天坏似一天的身体不容许他再继续授课。正当他躺在床上闹病的时候,书商华尔夫照例派人送来一包新到的乐谱,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单身住着,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几个少数的家属久已死了,只有一个年老的女仆照料。而她其他病弱,每样事都自作主张。两三个和他一样高年的朋友不时来瞧瞧他;但他们身体也不大行,气候不好的时节也躲在家里,疏于访问了。那时正是冬季,街上盖满着正在融化的雪:苏兹整天没看到一个人。房里很黑,窗上蒙着一层黄色的雾,象幕一样的挡住了视线;炉子烧得挺热,教人累得很。邻近的教堂里,一座十七世纪的古钟每刻钟奏鸣一次,用那种高低不匀,完全不准的声音唱着赞美诗中的断篇零句,快乐的气息听来非常勉强,尤其在你心里不高兴的时候。老苏兹背后垫着一大堆靠枕咳个不停。他拿着一向喜欢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来不象平时那么有味,就让书本在手里掉了下去。他喘着起,呼吸很困难,出神似的在那里幻想。送来的乐谱放在床上,他没勇气打开来,只觉得心里很悲伤。终于他叹了口气,仔细解开绳子,戴上眼镜,开始读谱了。但他的心在别处,老想着排遣不开的往事。 
  他一眼皮见一支古老的赞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采用一个诚朴虔敬的诗人的辞句,而另外加上一种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尔·格哈特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罢,可怜的灵魂, 
  希望之外还得强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会看到 
  欢乐的太阳! 
  这些赞美歌的辞句是老苏兹熟悉的,但他从来没听见这种口吻……那已经不是单调到使你心灵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绪,而是象苏兹的心一样的一颗心,比他的更年轻更坚强的心,在那里受着痛苦,存着希望,希望看到欢乐,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的抖着,大颗的泪珠从腮帮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来罢,起来!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烦恼,说一声再会! 
  让它们去罢,一切烦扰你的心灵, 
  使你悲苦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在这些思想中间渗入一股年轻的刚强的热情,而在最后几句天真而充满着信念的诗中,还有他的英雄式的笑声: 
  统治一切、领导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统治一切,统治如律! 
  还有一节睥睨一切的诗句,是克利斯朵夫逞着少年的狂妄,从原诗中摘出来做他的歌的结论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对, 
  你也得镇静,不要怀疑! 
  上帝决不会退避! 
  他所决定的总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总得完成, 
  他会坚持到底! 
  ……然后是一片轻快的狂热,战争的醉意,好似古罗马皇帝的凯旋。 
  老人浑身打战,起吁吁的追随着那激昂慷慨的音乐,有如儿童给一个同伴拉着手望前飞奔。他心跳着,流着泪,嘟嘟囔囔的嚷着: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着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呛。老妈子莎乐美跑来,以为老人要完了。他继续哭着,咳着,嘴里叫着:“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短促的换口气的时间,在两阵咳呛的过渡期间,他又轻轻的尖声笑着。 
  莎乐美以为他疯了。等到她弄明白了这次咳呛的原因,就很不客气的埋怨他。 
  “怎么能为了这种鬼事而搞成这副模样!把这个给我!让我拿走。不准再看。” 
  但老人一边咳着一边不肯让步,大声叫莎乐美别跟他烦。因为她还是和他争,他就勃然大怒,发誓赌咒,闹得气都喘不过来。她从来没看见他生这么大的气,敢和她这样顶撞。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里抓着的东西放下了;可是她恶狠狠的把他数说了一顿,拿他当老疯子看待,说她一向认为他是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他居然说出连赶车的也要为之脸红的咒骂,眼睛差点儿从头里爆出来,倘使那是两支手枪的话,还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苏兹气得从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声〃出去!〃,她尽可以这样的唠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使她出去的时候把门大声碰了一下,说从此以后尽管他叫她,她也不愿意劳驾的了,他要死过去,她也不管了。 
  于是,一点点黑起来的屋子里又安静了。钟声在平静的黄昏中又响起来,依旧是那种平板的,可笑的声音。老苏兹对刚才的发怒有点惭愧,一动不动的仰天躺着,气吁吁的,等心里的骚动平下去;他把心爱的歌集紧紧搂在怀里,象孩子一般的笑着。 
  一连好几天,他好象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独。周围一切都是爱,都是光明。在行将就木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朋友的年轻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象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终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象得象他自己喜欢长的模样:淡黄的头发,瘦削的身材,蓝眼睛,声音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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