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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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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高大爷特别跑到我家,对我姑母讲: 
  “令侄有点瞎胡闹,我站在老大哥立场,为了爱护他,不得不劝阻他南去。他才是个十七岁的小孩子,就算到了南方又能干什么呢?我们绝不能看着他到南方受罪或送掉小命!” 
  高大爷的这番话,表姊在旁听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转告我。表姊还加了一句评语: 
  “高大爷的措词太刻薄了一点,神气也太讨厌了一点,我对此人的印象已经大不如前。” 
  从此,我和表姊很少到高家去,并且我们还一再向表哥口直心快地说出来: 
  “对于阁下的大舅爷,委实不敢领教!” 
  约摸一个月后,高老太太做五十五岁大寿,表哥当然要去拜寿一番,而我和表姊也接到了正式请帖,我们尽管对高大爷不感兴趣,但对于高家其它的老老小小仍具有好感,因此,我和表姊准时前住。 
  意外地,这一次在高家,我见到了唐琪。这是我和唐琪平生第一次会晤。 

  七 

  寿堂设在高府大客厅内。 
  平日,那间古色古香的,摆满镶着七彩蛤蜊片与大理石的花梨或紫檀木家具的巨室,在这一天,越发显得富丽堂皇了。正中条案上摆放着江西瓷制成的高达三尺多的福禄寿三星,两边是一尺高的八个小瓷人——八仙上寿,每边放四个。条案后面挂着百花缀成的大寿字。四壁上悬有亲友赠送的寿幛、寿联,还有一个很考究的用一百个金色寿字绣成的大红百寿圆 
。客厅一角,还摆放着雕有一百个仙鹤的“鹤算无疆”八扇屏。 
  碗口一样粗的两支“大碗龙凤” 蜡烛上,分别塑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金字,那一闪一闪的烛火,照耀在两边的祝寿银盾上,异常灿烂夺目。寿案前面的八仙桌上,摆满鲜货、干果、寿字喜粿、蛋糕、寿桃、寿面,与八仙糖人儿。八仙桌两边摆着两只太师椅,上面都铺着红毡。后来当我看到高小姐一大帮人给高老太太磕头拜寿时,才明白那两张太师椅:右边的是老寿星坐,左边的则空起来表示尊敬已经去世的高老太爷——仍给他留有座位。 
  亲友来拜寿的真不少。从未来过高家的姑母也第一次来“拜访亲家”,两位亲家母见了面非常亲热,客气话似乎没完没了地叨叨个不停。姑母说高老太太有福气;高老太太说姑妈有福气。姑母夸奖高小姐好,高家少奶奶好、高家少爷孙少爷一大堆都好;高老太太夸奖表哥好、表姊好、还加上一句夸奖我好。姑母直说寿礼送得太少;高老太太则说,姑母送了厚礼又亲自驾临真不敢当,又说招待难以周到,千万不要见笑,因为年头不对啦,既不能请亲友们吃太好的酒席,也没有准备一台“堂会戏”,在院子里搭棚演唱,只有一点“什样杂耍”在饭后表演一下,以娱亲友。我和表姊一面听着这两位老太太的对话,一边偷偷地不断地吐一下舌头。 
  “姑妈原来是礼貌专科学校毕业的呀!”我轻轻地跟表姊说。 
  “对啦,高老太太是外交系毕业的!”表姊回答我一句。 
  亲友越来越多,高老太太暂时停止了与姑母的个别谈话,开始周旋于众人之间。她的精神真饱满,两只小脚,穿着红缎绣花鞋,跑来跑去,活像京戏里踩着“寸子”的刀马旦,那么利落。她的头发梳得很亮,活像猫儿刚舐过似地,后面挺起的小髻上插了一朵大红花,上身她穿的是黑缎绣花的大,下身是百叶花裙;高家大少奶奶——高大爷的太太,也是一身这种装束。这大概是当年女人的大礼服。高老太太的嘴,一分钟也闭不上,不是向人笑,就是与人寒暄,连抽水烟袋的时间也没有了。女宾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必是把自己最欣赏的“看家”的手饰,与行头,都搬出来了。难怪,这种场合,在女人们心目中,无疑地就是一场赛美大会。 
  我这才发觉女人们聚在一块时,吵嘈的声音一点都不比男人小。光听那一套大嗓门儿的招呼词,就够听老半天的了: 
  “啊,这是二大妹子!” 
  “啊,这是三大姑!” 
  “啊,这是四大婶!” 
  “啊,这是五大姨!” 
  “啊,这是六大妗子!” 
  “啊,这是七大妈!! 
  “啊,这是八大、九大、十大——” 
  在那熙熙攘攘的女人群中,猛然间,我发现了一位少女,一位一望即知与那些太太小姐们俨然不同气质、不同风度、不同神采的少女。她也有说有笑,十分活泼跳脱;可是,她全然没有那几位二大妹子、三大姑、四大婶们的俗气!像一道强烈的光芒掠过我的脑际——啊,她的面庞怎么对于我那么熟悉呢?可是我实在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她一次。喔,喔,她是唐琪!是吧?应该是的!应该是的!她一定是唐琪。我直觉地,断定她必是唐琪无疑。 
  我本想马上问一下表哥、表姊,或是高小姐,究竟那位少女是否就是唐琪?可是,我竟被那位少女的奇异美丽摄住了目光,半天,半天,不能转动一下眼球。这时候,我的五官似乎只剩下了视觉,其它一律暂时消失了功能:我的嘴呆呆地半闭着讲不出一句话,我的耳朵突然不再听见周围的“恭喜”、“拜寿”、问好、大人笑、孩子跳与留声机等等嚣杂的声音 
,我的鼻子也闻不到由寿台红烛上与檀香炉里飞出的烟火,与满房缭绕的烟卷儿、水烟袋、雪茄、再加满桌子的干果、鲜货、各种冷热饮料,以及来自大门口那儿“天一坊”饭庄派遣来的四口大灶的油、菜、肉,所造成的混合香味—— 
  这时,她似乎发现有一个我,在痴痴地瞅着她了。她不像一般女孩子似地,摆过头去,或是把头垂下;而是把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直向我看来。我立刻发觉自己“烧盘儿” 了,我想我的脸一定变成了戏台上的关公,或是法门寺的刘瑾那么红。我羞怯地把头转到另一个角落;然而任凭我转到何处,她的脸依旧一步未动,因为,那张美好的脸已经烙印在我的心里。 
  如果她是唐琪的话,我以前所听表姊、表哥、姑母、高小姐等人对于唐琪的称赞一方面的措述,不但正确,恐怕还嫌不够呢。她的皮肤的确白得出奇,白得可爱,一望即知那不是靠丝毫扑粉呈现出来的颜色。坐在她左右的那些“二大妹”、“三大姨”、“四大姑”们的脸上的铅粉,有的涂得很厚,当然也很白,白得几乎像舞台上的曹操了,然而却没有一点光泽;有几位还涂了很厚的正流行的杏黄色的胭脂,和杏黄色的唇膏(好特别呀,是杏黄色不是绯红色,不晓得为什么那两年会流行这种奇怪的颜色);有几位描了细长细长几乎到达鬓边的眉——看上去活像刚自舞台上卸了行头的花旦。也有几位——大概是高小姐的同学,她们不涂一点脂粉,完全一幅整洁朴素的女学生气派:不过她们的皮肤,有的却又显得苍白、萎黄,或是枯黑了一点。只有她,那个可能是唐琪的人,她的皮肤是白得那么美,白得那么柔,白得那么匀,白得那么自然,白得那么舒坦。淡淡的玫瑰色,呈现在她的双颊,像朝霞染在洁白晶亮的象牙塑像上,越发使她的皮肤显得格外可爱、动人,那简直像奇异光泽的透明体,似乎一点点颤动或微风就会把它震碎或是吹破。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令人担心它马上会倾溢似地,那么灵活而清澈。 
  我再度转过头来,重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感谢天,她已经不再用那过于明亮的一双眼睛看我了。她正微侧着头,拉着高家二少奶奶的手。我看到了她的秀美挺直的鼻子,与不靠一点口红而轮廓极为清楚的菱形嘴唇,当她两个嘴角一起微向上翘,变成一个元宝型的时候,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凹在她腮边的深深笑涡。我又特别留心地观察一下她的头发与服装:她的头发,并不是如姑母当年所说的“乱得如鸡窝般”的飞机头,而是大波浪似地,舒适地睡在颈上;她穿着一件长袖淡绿色的毛衣,没有露出臂膀,一件丝棉质的花旗袍,过了膝盖一大块,腿也并未赤裸,而是穿着长长的淡咖啡色的丝袜子。在那个女人堆里,她的打扮装饰,一点不显得艳丽或妖冶,反而显得十分雅致。我想跑到姑母身边去问一下:如果,这位少女果真是唐琪的话,我应该指出姑母当年对唐琪的描述失实。可是,我马上想起来姑母讲述的是她在夏天街头上看到的唐琪呀,而现在是冬天,服装怎么会相同呢?我几乎噗嗤一下笑出来,笑我自己如果真呆头呆脑地跑到姑母面前为唐琪来这么一下“辩护”,准会被姑母骂为“小神经”的。啊,姑母并没有说错,我看到了紧裹住那位少女双足的一对高跟鞋。 
  “是太高了一点,”我自言自语着,“可是高得不讨厌,尤其颜色好。”是的,高得不讨厌,夹杂在那些女人的大绣花鞋或大红大绿的半高跟鞋的中间,特别显出她那双黑鞋的脱俗与高贵。 
  “喂!看甚么看直了眼啦?”表姊突然打了我一下肩。 
  “我在数那百寿图上的寿字是不是整整一百个呢!”我回答。 
  “见你的鬼呀!”表姊把嘴一撇,“百寿图挂在左边墙上,你明明是冲着右边发怔!”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认。 
  “喔——我猜到了,你大概是看一个人吧?”表姊凑到我的耳边说,“是不是看唐琪?” 
  表姊的话立刻带给我一串心跳。我想赖: 
  “姊,我从来没有和唐琪见过一面,怎么会知道谁是唐琪呢?” 
  “你猜也可以猜得出来呀,”表姊说,“今天来的女人中间,哪个最漂亮哪个就是唐琪!” 
  “我猜猜看,”我故意地瞎指几个不好看的女人,“那就是唐琪吧?” 
  表姊一面摇手,一面连做了好几次“呕吐状”,表示我猜的全不对,并且顽皮地表示那几位难看的女人令她恶心欲吐。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地指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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