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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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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师,因为双手颤抖不止,无法再握笔或拿纸,但每个月都会来画坊转一转,并且带来一包女儿特地为我们学徒做的点心:浸饱糖浆的炸面球。我们还到了已故大师卡拉·曼密的精美画作,他是奥斯曼大师前任的画坊总监。他的葬礼过后几天,人们进入他空荡的屋里,在他摊平作为午睡之用的薄床垫底下发现一捆卷,从里面找到了这些华丽的图画。
  我们一列举对哪几幅画引以为傲,而且如果手边有复制版的话,会想随时再拿出来欣赏,就像卡拉·曼密大师自己的收藏一样。他们提到了《技艺之书》中的一幅宫殿画:画面上半部的天空以金色涂料彩饰,预言着世界末日的来临,然而营造出这股氛围的并非金彩本身,而是高塔、圆顶和柏树之间的色调变化——展现彩使用的细腻精巧。
  他们描述了一幅我们崇高先知的肖像:天使从他的腋下托着他,引领他从宣礼塔顶升上天堂,先知脸上露出忸怩和发的神情。图画的色彩很严肃,就连孩童们,乍见这个神圣的场景,也不免先因为虔诚的敬畏而颤抖,接着才恭敬地开怀大笑,好像自己也被瘙痒了。我则述说了曾经为前任大宰相画过的一幅画,纪念他弭平山区叛军的功绩:在页面的边缘,我戒慎恭敬地排列出被他砍下的头颅,一颗颗画得细腻而雅致。我并不把它们当成普通尸体的脑袋,而是依法兰克肖像画家的态度,勾勒出每一张独无二的脸孔,刻下他们死前深锁的眉头、染红他们的脖子,描绘他们微启的嘴唇质问着生命的意义,张开他们的鼻孔无奈地吸入最后一口绝望的空气,最后,合上他们殷盼尘世的双眼。借此,我为画面注入了一股神秘的恐怖氤氲。
  我们就这样充满怀念地谈到了彼此最喜爱的爱与战争场景,回想它们令人惊艳泫然欲泣的微妙含蓄,仿佛它们是我们难以忘怀却又遥不可及的亲身经历。星夜下情侣幽会的神秘而幽静的花园、青葱的树木、璀璨的飞鸟、凝结的刹那……所有这一切都从我们眼前一一闪过。我们看见了腥风血雨的战场,真实得有如惊醒我们的噩梦:斩为两半的躯体、战马的盔甲溅满斑斑血迹、俊美的士兵彼此挥刀残杀、纤手小口凤眼的女子垂着头站在虚掩的窗边目睹整场杀……我们回想起那些高傲自大的漂亮男孩、那些英俊的君王与大汗,他们的权势和宫殿早已在历史中灰飞烟灭。如同这些君王们后宫中相拥而泣的嫔妃,如我们明白,我们的生命正逐渐走入记忆。然而,我们是否也会像她们一样,从历史走入传奇?不敢继续往下想,再往下想只会加深恐惧的阴影,被世人遗忘的恐惧——甚至比死亡还要可怕——于是我们转移话题,询问彼此最欣赏的死亡场景。
  第一幅闪过脑海的图画,是撒旦诱骗德哈克杀害自己的父亲。根据《君王之书》最开始的描述,故事发生在世界初创的时代,凡事皆简单明了,无需解释。如果你想要羊奶,就去挤羊奶喝;如果你想要马,就骑上马离开;如果你心中沉思邪恶,那么撒旦就会出现,说服你杀死父亲是件美妙的事。于是德哈克杀死了着阿拉伯血统的父亲梅尔达斯,画面优美,一方面因为事件的过程单纯,没有任何理由;另一方面事件发生在夜晚一座华丽的宫殿花园,金色的星光时隐时现地照亮了青翠的柏树和缤纷的花朵。
  接着,我们回想起传奇的鲁斯坦,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杀死了对战三天的军将领,然后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苏拉伯。画中的情绪深深触动了我们每个人。鲁斯坦看见对方的手臂上,戴着多年前他送给男孩母亲的臂环,这时才认出眼前被自己的长剑砍得血肉模糊的敌人,竟是他的儿子,哀痛欲绝。鲁斯坦悔恨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深受触动之后我们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雨水继续打在苦行僧修道院的屋顶上,我来回踱步。突然间,我脱口说出了下面的话:
  “要么是我们的父亲——奥斯曼大师——出卖并让人杀了我们,要么是我们背叛他、杀了他。”
  众人陷入了恐慌,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而为我说的话没错。我们沉默不语。我继续踱步,心里惶恐不已,担心自己先前的好言好语全都白费了,赶紧对自己说:快说个艾夫拉西亚谋杀西亚乌什的故事来改变话题吧。可是故事是关于信忘义,我怕不适合。那么,谈谈胡斯莱夫的死吧。“好吧,不过,我是该讲菲尔多西《君王之书》的版本呢,还是尼扎米在《胡斯莱夫与席琳》一书中的故事?《君王之书》的悲剧焦点,在于胡斯莱夫含泪明白了潜入他寝室凶手竟是自己的儿子!胡斯莱夫孤注一掷,借口说他想做最后的祷告,吩咐贴身僮仆去取水、肥皂、干净的衣服及膜拜垫。天真的男孩不明白主人其实是派他去求救,而真地离开房间去准备这些东西了。等到房里只剩下胡斯莱夫,手立刻反锁了房门。在《君王之书》最后的这个场景中,菲尔多西语带厌恶地描写阴谋者们找来的这个凶手:他身恶臭、毛发浓密、大腹便便。
  我来回踱步,脑子里塞满了话语。然而仿佛在梦中,我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其他人正在低声交谈,说我的坏话。
  他们猛然出手抓住了我的双腿,冲劲之我们四个人全摔在地上。一阵短暂的扭打挣扎之后,我被他们三人仰天压倒在了地板上。
  其中一个人坐在我的膝盖上,另一个人按住了我右臂。
  黑跨坐在我身上,全身的重量紧紧压住我的肚子和胸膛,并用双膝钉住了我两边的肩膀。我完全无法动弹。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动,重重地喘气。我脑中想起了一段过去的事:
  我已故的伯父有个流氓儿子,比我大两岁——我希望他在抢劫商旅队时遭逮捕,早已被砍头。这头嫉妒的禽兽,因为知道我的才识比他丰富又较聪明,总是随便找借口向我挑衅,不然就是坚持与我摔跤。当他很快制伏我之后,会把我压倒在地,和现在的黑一样,用膝盖顶住我的肩膀。他会盯着我的眼睛,就像黑现在这样,然后垂下一丝唾液,缓缓地对准我的眼睛,等待它一点一积聚。他非常享受观看我把头左甩右转试图躲避唾液的挣扎。
  黑叫我别想隐瞒任何事。最后一幅画在哪里?快说!
  我感到无比悔与愤怒,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先前说的一切全是白费唇舌,没发现他们事先已达成了协议;第二,我没有逃走,想像不到他们的妒意竟然强烈到这种地步。
  黑恐吓我说,如果不交出最后一幅画,就要割断我的喉咙。
  多么荒谬呀。我紧闭嘴唇,好像担心如果自己张开口,事实就会顺口溜出。另一方面我也在想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如果他们彼此达成了协议,把我当成凶手交给财务大臣,这么一来他们就能逃过劫。我惟一的希望只能仰赖奥斯曼大师,他或许会指出另一个嫌犯或另一条线索。可是话说回来,我能确定黑关于奥斯曼大师的说法都是正的吗?他们会不会先当场杀死我,之后再把名加在我身上呢?
  他们拿匕首抵住了我的喉咙,我看到黑脸上立刻闪现出了一抹掩饰不住的欢愉。他们打了我一巴掌。匕首是不是割进了我的肌肤?他们又打了我一巴掌。
  我心中归纳出了下面的逻辑:只要我保持沉默,一切都会安然无恙!这个想法给了我力量。他们再也掩藏不住一个实了:从当学徒那天起,他们始终嫉妒我。毋庸置疑地,我,上色的手法最纯熟,线条画得最直,镀色的作品最佳。他们烈的妒意让我深爱他们。我向我挚爱的弟兄们微微一笑。
  其中一个人,我不想要你们知道是谁做出了如此下流的行为,热情地亲吻我,好像在亲吻渴求已久的情人。其他人把油灯拿到我们身旁,在灯光下观察我们对于我挚爱弟兄的亲吻,我不得不以同样的深吻回报。倘若一切都将结束,至少让大家知道最好的细密画是我画的。找出我画的图画,自己亲眼瞧瞧。
  他开始恼怒地殴打我,好像我的回吻激怒了他。不过旁边的人拉住了他。一时间他们有点犹豫不决,他们之间的你推我攘让黑颇感不悦。似乎他们并不是对我生气,而是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感到愤怒,因此,他们想向全世界复仇。
  黑从腰带里抽出一样物品:一根尖端锐利的长针。不假思索地,他把它拿到我面前,作势要戳入我的眼睛。
  “八十年前,大师中的大师,伟大的毕萨德,预见一切将随赫拉特的陷落而终结。为了不让任何人强迫他以另一种风格作画,他光荣地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说,“他从容不迫地把这根帽针插入自己的眼睛,再拔出来。没多久,真的华丽黑暗缓缓降临他钟爱的仆人——这位拥有神妙之手的艺术家。君王塔赫玛斯普把这根针,以及此时昏醉失明的毕萨德,偕同著名的《君王之书》,当作礼物,从赫拉特运到大布里士,呈献给了苏丹陛下的祖父。一开始,奥斯曼大师并不了解为什么君王会送上这个物品,不过如今,他终于想通了这份残酷礼物背后的邪恶意旨与正直道理。奥斯曼大师明白苏丹陛下想拥有法兰克大师风格的个人肖像,察觉爱如己子的你们全部背叛了他,于是,昨天深夜,在宝库里,他拿这根金针插入自己的双眼——仿效毕萨德。你这个卑贱的家伙,是你毁掉了奥斯曼大师费尽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画坊。现在,如果我把你刺瞎,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不管你要不要刺瞎我,到最后,这里都再也不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说,“就算奥斯曼大师真的了,或死了,从此我们可以任意画我们喜欢的,在法兰克的影响下接纳自己的瑕疵和特质,试图追求拥有个人的风格,也许这么一来会比较像自己,但那终究不是我们。不,就算我们坚持学前辈大师那样绘画,坚说惟有如此我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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