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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爸爸妈妈-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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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想亲手打一只老虎,但得不到机会。他说他会点穴,但从不见他点过谁的穴。一口典型的麻阳话,开口总给人一种明朗愉快印象。    
    民国二十二年旧历十二月十九日,距我同那座大桥分别时将近十二年,我又回到了那个桥头了。这是我的故乡,我的学校,试想想,我当时心中怎样激动!离城二十里外我就见着了那条小河。傍着小河溯流而上,沿河绵亘数里的竹林,发蓝叠翠的山峰,白白阳光下造纸坊与制糖坊,水磨与水车,这些东西皆使我感动得厉害!后来在一个石头碉堡下,我还看到一个穿号褂的团丁,送了个头裹孝布的青年妇人过身。那黑脸小嘴高鼻梁青年妇人,使我想起我写的《凤子》故事中角色。她没有开口唱歌,然而一看却知道这妇人的灵魂是用歌声喂养长大的。我已来到我故事中的空气里,我有点儿痴。环境空气,我似乎十分熟悉,事实上一切都已十分陌生!    
    见大桥时约在下午两点左右,正是市面最热闹时节。我从一群苗人一群乡下人中拥挤上了大桥,各处搜寻没有发现“滕回生堂”的牌号。回转家中我并不提起这件事。第二天一早,我得了出门的机会,就又跑到桥上去,排家注意,终于在桥头南端,被我发现了一家小铺子。铺子中堆满了各样杂货,货物中坐定了一个瘦小如猴干瘪瘪的中年人。从那双眯得极细的小眼睛,我记起了我那个干妈。这不是我那干哥哥是谁?    
    我冲近他身边时,那人就说,    
    “唉,你要什么?”    
    “我要问你一个人,你是不是松林?”    
    里间屋孩子哭起来了,顺眼望去,杂货堆里那个圆形大木桶里,正睡了一对大小相等仿佛孪生的孩子。我万万想不到圆木桶还有这种用处,我话也说不来了。    
    但到后我告诉他我是谁,他把小眼睛愣着瞅了我许久,一切弄明白后,便慌张得只是搓手,赶忙让我坐到一捆麻上去。    
    “是你!是茂林!……”“茂林”是我干爹为我起的名字。    
    我说:“大哥,正是我!我回来了!老人家呢?”    
    “五年前早过世了!”    
    “嫂嫂呢?”    
    “六月里过去了!剩下两只小狗。”    
    “保林二哥呢?”    
    “他在辰州,你不见到他?他做了王村禁烟局长,有出息,讨了个乖巧屋里人,乡下买得三十亩田,做员外!”    
    我各处一看,卦桌不见了,横招不见了,触目全是草药。“你不算命了吗?”    
    “命在这个人手上,”他说时翘起一个大拇指,“这里人已没有命可算!”    
    “你不卖药了吗?”    
    “城里有四个官药铺,三个洋药铺。苗人都进了城,卖草药人多得很,生意不好做!”    
    他虽说不卖药了,小屋子里其实还有许多那成束成捆的草药。而且恰好这时就有个兵士来买专治腹痛的“一点白”,把药找出给人后,他只捏着那两枚当一百的铜元,向我呆呆地笑。大约来买药的也不多了,我来此给他开了一个利市。    
    他一面茫然地这样那样数着老话,一面还尽瞅着我。忽然发问:    
    “你从北平来南京来?”    
    “我在北平做事!”    
    “做什么事?在中央,在宣统皇帝手下?”    
    我就告诉他,既不在中央,也不是宣统手下。他只作成相信不过的神气,点着头,且极力退避到屋角隅去,俨然为了安全非如此不成。他心中一定有一个新名词作祟:“你可是个共产党?”他想问却不敢开口,他怕事。他只轻轻地自言自语说:“城内前年杀了两个,一刀一个。那个韩安世是韩老丙的儿子。”    
    有人来购买烟扦,他便指点人到对面铺子去买。我问他这桥上铺子为什么都改成了住家户。他就告诉我,这桥上一共有十家烟馆,十家烟馆里还有三家可以买黄吗啡。此外又还有五家卖烟具的杂货铺。    
    一出铺子到城边时,我就碰一个烟帮过身。两连护送兵各背了本地制最新半自动步枪,人马成一个长长队伍,共约三百二十余担黑货,全是从贵州来的。    
    我原本预备第二天过河边为这长桥摄一个影留个纪念,一看到桥墩,想起二十七年前那钵罂粟花,且同时想起目前那十家烟馆三家烟具店,这桥头的今昔情形,把我照相的勇气同兴味全失去了。


第六部分:旅人的心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萧红       
    1911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马车赶了过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着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这两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不算什么的,穷人,这两匹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吵。    
    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着祖父读着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样的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    
    “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第六部分:旅人的心回忆我的父亲(1)

    杨绛       
    我父亲杨荫杭,字补塘。笔名老圃,又名虎头,江苏无锡人,生于1878年,十九岁(1897)考入南洋公学,二十一岁(1899)由官费派送日本留学。回国后因鼓吹革命,清廷通缉,筹借了一笔款子,再度出国赴美留学。我是父亲留美回国后出生的,已是第四个女儿。那时候,我父亲不复是鼓吹革命的“激烈派”。他在辛亥革命后做了民国的官,成了卫护“民主法治”的“疯骑士”——因为他不过做了一个省级的高等审判厅长,为了判处一名杀人的恶霸死刑,坚持司法独立,和庇护杀人犯的省长和督军顶牛,直到袁世凯把他调任。他在北京不过是京师高等检察厅长,却把一位贪污巨款的总长(现称部长)许世英拘捕扣押了一夜,不准保释,直到受“停职审查”的处分。我父亲声称他没有违犯宪法。审查结果,他确实完全合法,官复原职。他就辞职回南了。那是1919年的事。《民国演义》上提到这件事,说杨某其实没错,只是官官相护。据我理解,我父亲的“产宪梦”,辞官之前早已破灭。    
    我曾问父亲:“爸爸,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父亲说:“就和普通孩子一样。”可是我叮着问,他就找出二寸来长一只陶制青底蓝花的小靴子给我,说小时候坐在他爷爷膝上,他爷爷常给他剥一靴子瓜子仁,教他背白居易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那时候,他的祖父在杭州做一个很小的小官。我的祖父也在浙江做过一个小地方的小官。两代都是穷书生,都是小穷官。我祖父病重还乡,下船后不及到家便咽了气。家里有上代传下的住宅,但没有田产。我父亲上学全靠考试选拔而得的公费。    
    据我二姑母说,我父亲先考入北洋公学,我不知他在北洋上学多久。他在北洋的时候,有部分学生闹风潮。学校掌权的洋人(二姑母称为“洋鬼子”)出来镇压,说闹风潮的一律开除。带头闹的一个广东人就被开除了。“洋鬼子”说,谁跟着一起闹风潮的一起开除。一伙人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闹风潮不过是为了伙食,我父亲并没参与,可是他看到那伙人都缩着脑袋,就冒火了,挺身而出说:“还有我!”好得很,他就陪着那个广东同学一起开除,风潮就此平息。    
    当时我父亲是个穷学生。寒素人家的子弟,考入公费学校,境遇该算不错,开除就得失学。幸亏他从北洋开除后,立即考入南洋公学。我现在还存着一幅1908年8月中国留美学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开代表大会的合影。正中坐的是伍廷芳。前排学生展着一面龙旗。后排正中两个学生扯着一面旗子,大书“北洋”二字。我父亲就站在这一排。他曾指着扯旗的一人说“这是刘麻子”,又指点这人那人是谁,好像都很熟。我记得有一次他满面淘气地笑,双手叉腰说:“我是老北洋。”看来他的开除,在他自己和同学眼里,只是一件滑稽的事。    
    我曾听到我父亲说:“与其写空洞无物的文章,不如翻译些外国有价值的作品。”还说:“翻译大有可为。”我在父亲从国外带回的书里,看到过一本英译的孟德斯鸠的《万法精义》和一本原文的达尔文《物种起源》。可是我父亲从没有讲过他自己的翻译,我也从未读过。他也从未鼓励我翻译,也从未看到我的翻译。    
    我不信父亲对清室抱有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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