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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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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那么高的人才。她找领导,但没结果。这是明摆着的,他们欺负弱小。她真的是受委曲了。一个外乡人,在这里举目无亲,如果不为了老公,不调来这里,在那边当老师,何苦受这份罪?现在家没有了,接着又要面对下岗……她能不绝望吗?
  不过,小刘赢得了许多人的尊重,也许是豁出去的缘故,她在法庭上滔滔不绝地控诉局长的罪行,在辩论中一次又一次驳倒对方,让他们理屈词穷,并获得台下观众的阵阵喝彩。坐在前排的老干部们连连不断地点头说:哇,这些人够腐败了,够腐败了……有一段时间,大街小巷都有人在议论她,夸奖她,说她是反腐英雄,是巾帼英雄。连公安局曾经来抓她去坐牢的人,也对她敬重三分,在乡下遇到她,还把车停下来叫她上来坐,小刘却不搭理他们。
  
  工作上的事就更让人烦心。
  前些日子写工作总结,写了三天,站长不满意,在一些细枝末节纠缠不休。比如,里面有一句“今年上半年雨水比较充足”,他一定要我改为“今年上半年雨水相对充足”。每发现一个错别字都要到我办公桌前谈半天,好像我罪不可赦。站里每年的种苗质量检查材料、种苗工程项目检查材料、林木种子采集及育苗生产情况及每年的经济林工作总结等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副站长可能因为取代了我的职位,心里发虚,再加上不懂业务,三天二头不见人影。站长本人,只会安排工作,审核材料,其他事都不做,有空就上网打牌。反正他在县里有背景,没谁动得了他的位置。有一次上面发通知,要求汇报几年来种苗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我写了八页材料,比如种苗市场混乱,苗木供求关系脱节,有的地方供过于求,有的地方供不应求等。他审核时刷刷删去五页。他说你这些话只能在吹牛的时候说,不能向上反映,问题那么多,领导是不会高兴的。我们的成绩又往哪里摆?
  他说的是对的。我总是这样天真。或许这是我一个堂堂本科生越混越惨的根子所在。
  前年,全省开年终总结会,单位上的小李得了先进,受到表彰。他的一篇关于退耕还林成效的报道,在全省林业局长会议上倍受领导瞩目。但等我看到这篇文章后,大失所望。报道上的内容无非是这几年退耕还林之后,哪里山青了,哪里水绿了,生态改善了,人民富裕了。
  这是在吹牛。哪里来那么快的效益?2002年才开始的工作,到2004年也才是三年,有哪一个树种长那么快,有那么快的生态经济效益?客观情况是:退耕工程的成效太低,实施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可以堆成山。首先,退耕还林地块多数是陡坡,土层浅溥、岩石裸露、干旱缺水,造林成活率很低,就算成活了多数也生长不良。很多地方管理粗放,牛马残踏严重,其恢复生态的效果很难体现出来。其次,项目实施涉及面广、程序复杂、工作量大、工作难度大,地方一级配套经费难以落实,项目工作的运转极端困难,工作进展十分缓慢。此外是由于工作面铺得太宽,各方面跟踪检查不到位,一些人趁机弄虚作假,骗取国家钱粮,影响极坏。其实这些情况上面的人也有所了解。但他们需要这个假话。
  我偏偏就是不会说假话的人。
  我心里是多么羡慕女干部的啊。我本来是有希望成为其中的一员。可我真的是看不惯。
  有一个人当了三届副县长,都是买来的,一点不假。他分管工商财贸,每年拿钱给有关局的局长,由局长请各乡书记、乡长及相关部门的人吃饭,又叫各乡乡长、书记请村干部吃饭,叫他们帮拉选票。他还许诺事后给乡长书记每人一千元。真是够丑陋的。现在都当了十一年的官,也吃喝嫖赌,也大把地捞钱,也买官卖官,当然,也干了不少实事。
  还有一个人也是当了两届副县长,专管公路交通,这些年公路项目他全包了,富得流油。起了一幢楼中楼,里面装修的材料全是外国进口的。家里的亲戚个个升官,除了鸡和鸭。两届副县长结束,马上调到市里当市交通局局长。那时已经有文件规定:副县长必须在两个乡以上任职过的干部,但他却直接在县里提拔。此外还有一个女的,原来是人事局打字员,后来陪领导睡觉,一跃当上人事局副局长……
  
  我们那里有一种断肠草,吃下七张叶子以上就可以引起肠胃绞痛,不久就会痛苦地死去。那是一种藤本植物,叶子有红薯叶那么大,是心形,叶子颜色鲜绿光亮十分地好看。我不止一次地想到那一种草。竞聘失败后,我在路边摘下二十多叶的断肠草,放到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哭,眼泪扑簌簌。
  我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没敢吃下那些叶片,让它们在裤袋里干枯了。我看到不少人把它吃下去了,然后都死掉了。小时候,邻村有一对女子,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那时天天讲阶级斗争,经常开批斗大会,但好多人吃不饱饭。这两个女子偷了生产队的玉米,虽然只有十多棒。这事放到现在简直不值得一提,但在当时是要命的了,非要批斗不可。批了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名誉因此被搞臭,年轻男人有可能找不到老婆,女孩子有可能嫁不出去。结果开会的头一天,两个女子吃下这种草。死时才18岁,花一样的年龄。她们真是勇敢。两人是约好的。那天早上,其中一个还出来放鸭子,到了水塘边,听到另一个女孩家有人哭了,便赶快跑回家,把事先准备好的断肠草吃下去。后来家人把她们葬在一起。生时同衾共枕,死后同墓共穴。我真羡慕她们。她们永远不会孤单,永远不会寂寞了。
  我觉得凭着我这样的为人,不应该活得这么窝囊。好多人说,我家的屋基不行,面对一座悬崖绝壁,所以没有前途,我不信。就算信了,也没有什么好的屋基了。
  我总是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忘掉那些应该记住的事,夹竹桃下断了栅栏的长椅、搁在厕所窗台上的啤酒罐、月光下的那枚钥匙扣、两只互相追逐的蝴蝶……一张张脸庞如洇在水里的纸,如黄昏里一闪即逝的鸟,如那浮出水面的鱼的脊背,如那静悄悄的钟摆。它们突如其来,倏忽散去。我无法把记忆分门别类放进一个个格子,再把它们按六角形的几何连接结构,堆成坚固的中间没有一丝空隙的蜂巢。左手腕上有一处伤痕,似乎是被水烫伤的,但我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被烫伤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忘掉自己的样子。记忆是飘浮在海底深处的水母,拖着细长的触须,在黑暗中闪耀着蒙蒙蓝光。我并不了解这种无脊椎的腔肠动物。对我来说,它们与神话中的精灵没有区别。
  
  太阳照在窗户上。此刻。在被阳光冲洗过的街道上,一个赤着双足的老人在摆弄着几条皱巴巴的小鱼。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在殴打他披头散发的妻子,打出了降龙十八掌。那个不幸的女人死死地抱着丈夫的脚,抱着她活在世上的惟一的理由,好像是那男人脚上长出来的一团毒瘤。蹲在人行道上的卖发夹的小女孩咬着手指头,眼白多过眼黑,脖颈伸得比最谨慎的天鹅还要秀长,似乎最让她害怕的城管先生们随时可能会从天而降。从菜市场拐过来的妇人叉手叉脚毫不掩饰对日常生活的热爱。她们吐出痰,彼此拦住,举起手中盛满食物的竹篮,就像莎乐美举起了先知约翰的头颅,口腔中发出愉快的尖叫。穿西装的男子骑在自行车上,用一只脚撑住梧桐树干,用另一只脚在地面上打着拍子,眼睛望向眼镜店门口一个穿超短裙抹着口红的女孩,嘴巴朝着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黄头发姑娘,吐出一个个气泡。
  太阳照耀着世界,照耀着一个形而上的舞台。舞台上满是声音的残骸,各种形状的残骸,像核桃的仁、梨的皮、葡萄的籽。人们嚼尽了话语里的意义,再吐出它们,吐得呸呸响,表情丰富如同京剧的脸谱。他们吐出对方的名字,籍此确定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一团看不见绳头与绳尾死死纠缠在一处的结。每个人都是这团结中的一个点。所有的点都在结内,人们无法超脱这个结来观察自身。观察必然会导致改变,这是“测不准原理”,或许可以这样说,每个人都是那只著名的“薛定谔的猫。”从舞台上走过,需要足够的勇气。哪怕台下没有人的眼睛,只有一只老鼠在剥葵花籽时发出的咔叽声,这仍然是一趟艰难的动作僵硬的行走过程。仿佛行走在舞台上的那具肉体后面有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手臂摆动,胳膊抬高,脚尖提起,所有的动作都受这些绳子的支配。而有的绳子干脆就直接在脖子上。每往前挪动一小步,肺就要炸掉一小块。
  
  我的灵魂。我的理智,我的意志,我的毅力。
  你给了我呼吸的空气。你教我如何与每一种存在交谈。你让我意识到除了肉体,我还有一个灵魂,那个被日常生活驱逐掉的被遗忘的存在。你帮我了解悖论人生,并在那撕裂般的伤痛时刻安慰我,鼓励我。你告诉我所谓现实不过是小说世界的衍生物——又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我只是渴望把整个自己,彻底的,没有一点保留地交给你温暖的目光,交给从你身上散发出的那银子一样密密细细比水滴还要柔和的光芒。我本来还想给你讲讲我的夫君,我的孩子,可我现在头疼得厉害,手指老在发抖,胸膛要裂开,好冷,又好像在发烧。我写不下去了。
  请原谅我的言而无信。你还有很多的事要做。许多人,内心比我还要艰难的人,男人或者女人,他们都在翘首以盼你的温暖。那些灌入了你灼热血液的词语,为每个挣扎在泥沼中的人指出可能的方向。我不能太自私,不能再耗费你更多的时间。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这个邮箱我会马上废止。我不会再打扰你。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就是这世上千万只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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