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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伏线的笔法,遍布于《红楼梦》全书,举例也只能略窥一二,无法多列。一般来说,谈伏线似乎多指个别人物情景,即多元伏线,也较分散零碎。此种举例尚属易为。但书中还另有一种情况,即第七十二回全部都是后文的伏线,而且条条重要得很。这在我们小说史上是个极突出的文例,原宜着重论述才是。但从结构学上讲,第七十二回是“八九”之数,后半部书全由这里开展,处处涉及“探佚学”的探究,事繁义复,这就绝非本篇幅所能容纳了。但我应该先将此点指出,方能对雪芹的伏线笔法更为全面地寻绎和理解——特别是因为很多人对这个第七十二回的内容、笔调、作用,都感到不甚“得味”,以为它是“多余”的“闲文”。可知这回书是小说笔法上的新事物。
鸳鸯大案,至第七十四回又特出凤、平二人大段对话提醒,以伏后文,而程、高本竟删此二百余字之要紧结构机杼,其篡改原著之居心,读者当有所悟。
“诗化”的要义
读《红楼梦》,当然是“看小说”,但实际更是赏诗。没有诗的眼光与“心光”,是读不了的。所谓诗,不是指那显眼的形式,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等等,更不指结社、联句、论诗等等场面。是指全书的主要表现手法是诗的,所现之情与境也是诗的。我这儿用“诗”是来代表中华文化艺术的一个总的脉络与精髓,勉强为之名,叫做“境界”。
“境界”何义?讲文学的人大抵是从王国维《人间词话》论词时提出的有无境界以分高下的说法而承用此一词语的。按“境界”本义,不过是地理区域范围,并无深意(见郑玄注《诗》,对待“叛戾之国”,首先要“正其境界”,不可超越侵略)。但后来渐渐借为智慧精神上的范围疆域了(如佛经已言“斯义宏深,非我境界”,便是领悟能力的范围了)。境是地境,地境即包括物境,是以有“物境”、“境物”之语。《世说新语》所记大画家“痴绝”的顾恺之的名言,“倒食甘蔗,渐入佳境”,已经更明白地引申为“知味”之义,即感受的体会的境地了。于是,境就兼有物境(外)与心境(内)两方的事情。涉及“内”境,就不再是客观地忠实地“再现”那外境了,而文学艺术并不存在真的“再现”——即貌似“写境”,亦实为“造境”(此二者王国维先生也同时提出了)。大约正因此故,《人间词话》先是用“境界”,而后部分改用“意境”一词了。
这正说明:即使“写境”,也无法避开作者的“意”——他创作出来的,并不是纯粹简单的“再现”,而是经过他的精神智慧的浸润提升了。
中国的诗,特别注意这个“境界”或“意境”。而《红楼》艺术的真魅力,正是由这儿产生的——并不像有人认为的只是“描写”、“刻画”、“塑造”的“圆熟”、“细致”、“逼真”的事。
因此,我说《红楼梦》处处是诗境美在感染打动人的灵魂,而不只是叙事手法巧妙的令人赞叹。
只有这一点,才凸出了《红楼》与其它小说的主要不同之特色异彩。何以至此?正因雪芹不但是个大画家,而且是位大诗人。他的至友们作诗赞他时,总是诗为首位,画还在次。当然,中国画所表现的,也不是“再现”,还是一个“诗境”——故此方有“无声诗”的称号。东坡“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早成名言;但我要为之进一解,不妨说成“诗即是画,画即是诗”。雪芹擅此二长,所以他的文字真的兼有诗画之美,只用“古文八大家”和“八股时文”的“文论”来赏论《红楼》,则难免买椟而还珠之失。
雪芹写景,并没有什么“刻画”之类可言,他总是化景为境,境以“诗”传——这“诗”还是与格式无涉。
我读《红楼》,常常只为他笔下的几个字,两三句话的“描写”而如身临其境,恍然置身于画中。仍以第十七回为例,那乃初次向读者展示这一新建之名园,可说是全书中最为“集中写景”的一回书了吧,可是你看他写“核心”地点怡红院的“总观”却只是:
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八个字一副小“对句”,那境界就出来了。他写的这处院落,令局外陌生人如读宋词“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不觉神往。
第三部分第五层 《红楼》审美(6)
你看他如何写春?
第五十八回,宝玉病起,至院外闲散,见湘云等正坐山石上看婆子们修治园产,说了一回,湘云劝他这里有风,石头又凉,坐坐就去罢。他便想去看黛玉,独自起身——
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
也只中间八个字对句,便了却了花时芳汛。再看次回宝姑娘——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院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
也只这么几个四字句,就立时令人置身于春浅余寒,细雨潜动,鼻观中似乎都能闻见北京特有的那种雨后的土香!也不禁令人想起老杜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名句——但总还没有“土润苔青”那么有神有韵。
再看他怎么写夏?
开卷那甄士隐,书斋独坐,午倦抛书,伏几睡去,忽遇奇梦(石头下凡之际),正欲究其详细,巨响惊醒,抬头一望,只见窗外——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夏境宛然在目了。又书到后来,一日宝玉午间,“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及至进得园来——
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也只这几个四字对句,便使你“进入”了盛夏的长昼,人都午憩,只听得树上那嘶蝉拖着催眠的单音调子,像是另一个迷茫的世间。
有一次,宝玉无心认路,信步闲行,不觉来到一处院门——
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原来已至潇湘馆。据脂观斋所引,原书后回黛玉逝后,宝玉重寻这个院门时,则所见是——
落叶萧萧,寒烟漠漠。
你看,四字的对句,是雪芹最喜用的句法语式,已然显示得至为昭晰。
这些都不足为奇。因为人人都是经历过,可以体会到的。最奇的你可曾于深宵静夜进入过一所尼庵?那况味何似?只见雪芹在叙写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联吟不睡被妙玉偷听,将她们邀入庵中小憩,当三人回到庵中时——
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
又是八个字、一副小对句,宛然传出了那种常人不能“体验”的特殊生活境界。我每读到此,就像真随她们三位诗人进了那座禅房一般,那荧荧的佛灯,那袅袅的香篆,简直就是我亲身的感受!
当迎春无可奈何地嫁与了大同府的那位“中山狼”之后,宝玉一个走到蓼风轩一带去凭吊她的故居,只见——
轩窗寂寞,屏幛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得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
第七十一回鸳鸳为到园里传贾母之话,于晚上独自一个进入园来,此时此刻,景况何以?静无人迹,只有八个字——
角门虚掩,微月半天。
这就又活画出了一个大园子的晚夕之境界了。
请君着眼:如何“写景”?什么是“刻画”?绝对没有所谓“照搬”式的“再现”,只凭这么样——好像全不用力,信手拈来,短短两句,而满盘的境界从他的笔下便“流”了出来。
必有人问:这是因何而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别的,这就是汉字文学,中国诗的笔致与效果。
我以上举的,可算是一种“类型”。但《红楼》艺术的诗笔诗境,却不限于一个式样。方才举的,乃一大特色,很可能为人误解《红楼》诗境就是摘句式的词句,而不知还有“整幅式”的手法,更需一讲。今亦只举二三为例。
比较易领会的是“秋窗风雨夕”那回书文。
读者听了,也许立即想到我要讲的离不开那黛玉秋宵独坐,“雨滴竹梢”的情景吧,此外还有什么“境界”?猜错了,我要讲的是这回书的“宏观”境界,不指那雨声竹影的细节——虽然那细节理所当然地也属于此处书文诗境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
这回书写的是宝钗来访黛玉,因谈病药之事,勾起了黛玉的满怀心绪,二人谈说衷曲,黛玉深感宝钗的体贴、关切、慰藉(此时二人早已不是初期互有猜妒之心的那种“关系”了,书中所写,脉络很清,今不多作枝蔓)。宝钗不能久坐,告辞而去,答应一会儿给送燕窝来。黛玉依依不舍,要她晚上再来坐坐,再有话说。宝钗去后,黛玉一人,方觉倍加孤寂,十分难遣万种情怀。偏那天就阴下来了,继以秋雨——竹梢的雨滴。只有在“助写”此情时,方具有异样警人的魅力,而不是“摘句”之意义。正在百端交集之时,忽闻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黛玉惊喜望外,正在秋霖阻路之时,他万无夜晚冒雨而来之理——但他竟然披蓑罩笠地到了!这比盼望宝钗再来(料无雨中再来之望了)别是一番况味。二人见面一段情景,我不必复述,如画如诗,“短幅”,而情趣无限。宝玉也只能小坐,然后呢?——然后穿蓑戴笠,碧伞红灯,丫鬟陪随,出门向那沁芳亭桥而去。而恰在此际,另一边溪桥之路上,也有灯伞之迹远远而来了:那是何人?正是宝钗不忘诺言,打发人来将燕窝送至。
你看,这个“宏观”情节,这张“整幅”画面,是何等的充满了诗意!——这样说仍然落俗了,应该说,这不是什么“充满诗意”,而是它本身一切就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