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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海外版)作者:贾平凹-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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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顺心的事多哩,五年前我就是这里的主任;五年了还是这里的主任。你说我不烦吗?可烦了打人去?杀人去?你能打了谁杀了准?!在家守个黄脸婆子,你一高声说话她就没完没了地唠叨了,我只得买了这拳击手套,只有打这沙袋出气!”庄之蝶听了,心里腾腾腾地跳,倒能体谅这王主任的苦楚,一时下意识地顿了顿头,黄厂长就叫开了:“这是好主意,我那老婆是不吃亏,你打她一下,她得还你两下。男人家当然是让了她了,可你打得轻了治不服她,打得重了又怕失踏了她。我就也买这个去!”走过去竟取了手套,也真地在沙袋上打了几下。女人瞧王主任和客人说起拳击,为难了一下,站起来。王主任说,“你别走,等会儿我还要给你说话的。”女人说:“我到厕所去一下,厕所在哪儿?”王主任说:“这条巷没有,办事处后院有个后门,过了后门就是隔壁那尚礼路,靠左边是厕所。你到了后门口,那里苍蝇就多了,你跟着苍蝇走就是了。”女人给庄之蝶他们笑笑走出去,又走回来,取了桌上的小皮包,王主任又说:“到了后门口,看见有一堆破砖了,你得拿一块去厕所垫脚,那里脏水多哩!”

       女人一走,洪江悄声对庄之蝶说:“这女人一看就是个有钱的娘儿!”庄之蝶说:“不见得。那小皮包别瞧着高档,里面只装手纸。”洪江说:“她那么漂亮的,还愁寻不到个腰缠万贯的?”王主任便听见了,说:“漂亮吧?够漂亮的了!蜡烛厂三百多人,就数她出众。你瞧那脸,白里透红的,像剥了皮的鸡蛋在胭脂盒里滚过了一样儿的!”庄之蝶说:“她好像不是工人,你们在搞什么建筑设计?”王主任说:“作家眼睛毒!她是学建筑设计的中专生,毕业分配时却分不出去,省市设计院正牌大学生都闲着;哪里还能进去?只好分配到蜡烛厂。现在全市有四十八条街巷没有一个公共厕所。人代会开了以后,市长提出要为市民办几件好事,修厕所就是其中之一。我是把这条巷的厕所设计任务交给了她的。大作家,多时不见你了,又写了什么,几时写写我们这些街道办事处嘛!”庄之蝶说:“那好呀,只要你当主任的愿意,我几时真的就来了解情况了!今日来却是有件事求你的。”就说了宋医生的情况,拜托他给其堂兄说说情。王主任说:“有你大作家一句话,这我能说个不字?宋医生,那咱算认识了!你改日来吧,把情况写出材料,我领你去见我堂兄。”宋医生鸡捣米般地点着头。这当儿,女人就回到了门口,在那里使劲跺脚。王主任就说:“我让你带一块砖的,你没有带吗?”女人说:“我带了,可那里人排了队,排得久了我嫌砖太沉就丢了。多亏是高跟鞋,若是平底的,不知湿成什么样了!”王主任说:“这阵儿人还少的,要是晚上放完电视或是早上起床后,那排队人才多的。好多是丈夫给妻子排队,妻子给丈夫排队,旁人看见了还以为男女一个厕所哩!更有趣的是过路人又常常以为什么涨价了,开始抢购哩,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排上了!”众人都笑起来。女人说:“你们办事处还有这么个后门儿,居民却要绕多长的路?上了一次厕所,我越发觉得我接受的任务是多么重要!王主任,还有一件事忘了请示你,就是公厕的地址问题。今早我去这条巷看了看,北头是家饭店,厕所是不能放在对面的;南头是一家商店,但那里还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厕所总不能和饮食用水在一块儿;唯一合适的是中段那里,可那里有家理发店,店老板听说建公厕,叫喊他家靠这小店吃饭的,谁要占他家地方,他就和谁拼命呀!”王主任说,“他有几个小命?”女人就不言语了。庄之蝶看着女人怪学生气的,便觉得十分可人,问道:“听口音你原籍不是西京人?”女人说:“我是安徽人。”办事处王主任说:“阿兰,这是我的老朋友庄之蝶,是个写书的作家!”女人立即锐叫了一声,但又为自己的失态害羞得满脸通红,说:“你一进来,我就觉得这人怎么好面熟的,但一时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办事处王主任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我是在电视上见过你的!”庄之蝶笑了笑,把话题避开,说:“安徽人,安徽什么地方?”阿兰说:“宿州。庄老师去过?”庄之蝶说:“说到宿州,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不知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后来错划了右派,听说很能干,又很漂亮,现在只知道寡身在宿州,却不晓得是宿州的哪个单位?”洪江说:“你是不是说和钟主编相好的那个女同学?”庄之蝶说:“你也知道?”洪江说:“我听周敏说过这老头的怪癖,那么大年纪了还要风流,一封封地去信,剃头担子一头热着害相思!”庄之蝶说:“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别说老头的坏话!”就又问阿兰,“你知道不?听说过没有?”阿兰想了想,轻轻把头摇了。庄之蝶说:“你几时离开宿州?”阿兰说:“离开七八年了。每年回去也呆不了多少日子。因为不是一辈人,知道的就少了。”庄之蝶说:“宿州还有你家的人吗?”阿兰说:“我姊妹三个,二姐和我在西京,大姐在宿州邮电局。你要打问这个人,我让我大姐打问好了。”庄之蝶说:“不必打问,或许这人压根儿不在宿州,是别人误说了,或许此人早已不在人世上,但如果你肯帮我,我倒有事求你的。”阿兰说;“什么事?能给庄老师办理,我也荣幸的。”庄之蝶便把他的名片递一张给阿兰,阿兰说她没有名片交换的,她们厂门房有电话,但那门房不给工人传;有事让给她二姐家打公用电话,这一年她们厂宿舍拆迁,她是住在二姐家的。就在一张纸上详细写了她二姐的住址、姓名、电话号码。庄之蝶谢了,就说:“到时候我来找你。”王主任见庄之蝶和阿兰说得大多了,显得不耐烦了,拿拳头击了一下沙袋。庄之蝶领会了,就对宋医生他们说:“就这样吧,王主任肯帮忙,你改日再来让主任领了去见局长。今日主任事忙,咱们就不打扰了。”众人便站起来。王主任说:“不多坐啦?那有空来呀!如果什么时候牌桌上三缺一,你打个电话来,我也随叫随到的!”送客人到门口,阿兰却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日记本来要庄之蝶签名。庄之蝶说:“签这有什么用?”但还是签了。喜得阿兰送庄之蝶出门,自个先双脚从台阶上往下蹦,一蹦却窝在了那里。众人忙叫着:“脚崴了?!”脚没崴着,一只鞋的后跟却掉在那里,阿兰已羞得一脸通红。王主任说:“你瞧瞧,你瞧瞧,这是干的什么事嘛!”阿兰说:“我太丢人了!这鞋才买了不长时间呀,这么不经穿的?!”站起来,一脚高一脚低走不成路,王主任要去街口鞋店买一双新的来,阿兰忙说:“这使不得的,使不得的!掉了就掉了吧,我姐夫能修了鞋的。”就拣了一页砖砸起另一只鞋的后跟,一砸也砸了下来,两个后跟便装进了手提包里。看着庄之蝶他们,说声“再见”,脸上羞红还不退。

        出租车先送庄之蝶回到家。这一夜过去,脚伤虽然踩实还有些疼,但真的就不用拐杖能走了。一家人好生高兴。老太太念叨是符的作用。又到第二天夜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听着老太太在说:“符镇了恶鬼,你倒轻狂了,这里还有保姆的,让人家黄花闺女笑话?”我以为来了人,睁眼看时,窗外的月光半明半暗,正是半夜三更,就说:“伯母你又犯糊涂了?”老太太在那棺材床上坐起来,说:“你醒了,才醒的还是早就醒了?”就又责备起什么人来,并拿了怀中的小鞋掷过去,很响地笑了一声。老太太有个习惯,睡觉总要把那双鞋脱了抱在怀里,说:“抱了鞋睡,魂儿不失的。人一睡觉就像是死了的,但这种死不是真死,魂出了身却在头上转圈儿。梦就是魂儿,若不抱了鞋,梦就不做了,不做梦就没了魂,人真的就要死了。”我不信她这话,却也不敢动她的鞋,常常晚上看电视,看一会儿,老太太就睡着了,怀里依然是抱了那双鞋。我不能喊她,只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瞧着她没反应,就连人带鞋抱她去棺村床上睡。有时老太太并没瞌睡,我用手在她眼前晃了,她说:“我没睡着的!记着,我要睡,鞋就在怀里的。”现在见老太太把鞋掷过去,忙问怎么啦,老太太说:“你老伯来了,他刚才站在墙那边,我把他打着了!”我一身冷汗,忙点了灯,墙边并没人,只有下午她挂衣服钉了个木撅儿还在墙上。老太太走过去摸了又摸那木撅,说这是你老伯的东西,怎么就变了木撅撅?骂道:“这老东西哪儿来的这精神头儿?!”拔了木撅扔到窗外,喃喃道:“让狗叼去,就不害人了!”

          天亮, 庄之蝶自个去院门口吃了牛奶,又兀自听了一会周敏在城墙头上吹动的埙音,因为不自由了老长的日子,今日脚能走路,也高兴了去城墙根,周敏却已经离开那里,于是看到了初起的太阳腐蚀了那一片砖墙,红光光地十分好看,走回来,问我:“来过人吗?”我说:“没人的。”又问:“也没电话吗?”我说:“也没电话。”就喃喃道:“她怎地没来?”我生了心眼,想起那一日他与唐宛儿的举动,就寻思是不是他们约了时间今日要来,便试探了说,“老师是说唐宛儿吗?”庄之蝶说:“你怎么知道?周敏去找秘书长,不知情况如何,周敏不来,也不打发唐宛儿来说一声。”我在心下说:果然等唐宛儿。口里说:“我想唐宛儿是会来的。”又坐了一回,还是没人来,庄之蝶走回书房写一封长信去了。到了十点十五分,唐宛儿终是来了,在门口轻唤了一声“我”,笑得白生生一口碎牙。我正在洗衣服,弄得两手肥皂泡沫,抬头看了,又是一个盘了纂儿的发型,穿一件宽大的紫色连衣长裙,心里就说:“他们真是在偷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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