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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稿还是回到上海以后在淮海坊写成的,脱稿的日期是1946 年12 月31
日深夜。虽然时写时辍,而且中间插进一次由重庆回上海的“大搬家”,
可是我写得很顺利,好像在信笔直书,替一个熟朋友写传记一样,好像
在写关于那一对夫妇的回忆录一样。我仿佛跟那一家人在一块儿生活,
每天都要经过狭长的甬道走上三楼,到他们房里坐一会儿,安安静静地
坐在一个角上听他们谈话、发牢骚、吵架、和解;我仿佛天天都有机会
送汪文宣上班,和曾树生同路走到银行,陪老太太到菜场买菜。。他们
每个人都对我坦白地讲出自己的希望和痛苦。
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我写第一章的时候,汪文宣一家人虽然跟我
同在一所大楼里住了几个月,可是我们最近才开始交谈。我写下去,便
同他们渐渐地熟起来。我愈往下写,愈了解他们,我们中间的友谊也愈
深。他们三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听够了他们的争吵。我看到每个人的
缺点,我了解他们争吵的原因,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迈着大步朝一个不
幸的结局走去,我也向他们每个人进过忠告。我批评过他们,但是我同
情他们,同情他们每个人。我对他们发生了感情。我写到汪文宣断气,
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真想大叫几声,吐尽我满腹的怨愤。我写到曾树生
孤零零地走在阴暗的街上,我真想拉住她,劝她不要再往前走,免得她
有一天会掉进深渊里去。但是我没法改变他们的结局,所以我为他们的
不幸感到痛苦。
我知道有人会批评我浪费了感情,认为那三个人都有错,不值得惋
惜。也有读者写信来问:那三个人中间究竟谁是谁非?哪一个是正面人
物?哪一个是反面的?作者究竟同情什么人?我的回答是:三个人都不
是正面人物,也都不是反面人物;每个人有是也有非;我全同情。我想
说,不能责备他们三个人,罪在蒋介石和国民党反动政府,罪在当时的
重庆和国统区的社会。他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我不是在这里替自己辩
护。有作品在,作者自己的吹嘘和掩饰都毫无用处。我只是说明我执笔
写那一家人的时候,我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我已经说明《寒夜》的背景在重庆,汪文宣一家人住的地方就是我
当时住的民国路那幢三层“大楼”。我住在楼下文化生活出版社里面,
他们住在三楼。1942 年7 月我头一次到民国路,也曾在三楼住过。1945
年年底我续写《寒夜》时,已经搬到了二楼临街的房间。这座“大楼”
破破烂烂,是不久以前将被轰炸后的断壁颓垣改修的。不过在当时的重
庆,像这样的“大楼”已经是不错的了,况且还装上了有弹簧的镂花的
大门。楼下是商店和写字间。楼上有写字间,有职员宿舍,也有私人住
家。有些屋子干净整齐,有些屋子摇摇晃晃,用木板隔成的房间常常听
得见四面八方的声音。这种房间要是出租的话,租金绝不会少,而且也
不易租到。但也有人在“大楼”改修的时候,出了一笔钱,便可以搬进
来几年,不再付房租。汪文宣一家人住进来,不用说,还是靠曾树生的
社会关系,钱也是由她付出的。他们搬到这里来住,当然不是喜欢这里
的嘈杂和混乱,这一切只能增加他们的烦躁,却无法减少他们的寂寞;
唯一的原因是他们夫妇工作的地点就在这附近。汪文宣在一个“半官半
商的图书公司”里当校对,我不曾写出那个公司的招牌,我想告诉人图
书公司就是国民党的正中书局。我对正中书局的内部情况并不了解。不
过我不是在写它的丑史,真实情况只有比汪文宣看到的、身受到的一切
更丑恶,而且丑恶若干倍。我写的是汪文宣,在国民党统治下比什么都
不如的一个忠厚、善良的小知识分子,一个像巴什马金那样到处受侮辱
的小公务员。他老老实实地辛苦工作,从不偷懒,可是薪水不高,地位
很低,受人轻视。至于他的妻子曾树生,她在私立大川银行里当职员,
大川银行也在民国路附近。她在银行里其实是所谓的“花瓶”,就是作
摆设用的。每天上班,工作并不重要,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能说会笑,
让经理、主任们高兴就算是尽职了。收入不会太少,还有机会找人帮忙
做点投机生意。她靠这些收入养活了半个家(另一半费用由她的丈夫担
任),供给了儿子上学,还可以使自己过着比较舒适的生活。还有汪文
宣的母亲,她从前念过书,应当是云南昆明的才女,战前在上海过的也
是安闲愉快的日子,抗战初期跟着儿子回到四川(儿子原籍四川),没
有几年的功夫却变成了一个“二等老妈子”,像她的媳妇批评她的那样。
她看不惯媳妇那种“花瓶”的生活,她不愿意靠媳妇的收入度日,却又
不能不间接地花媳妇的钱。她爱她的儿子,她为他的处境感到不平。她
越是爱儿子,就越是不满意媳妇,因为媳妇不能像她那样把整个心放在
那一个人身上。
我在小说里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两个善良的小资产阶级知识
分子,两个上海某某大学教育系毕业生,靠做校对和做“花瓶”勉强度
日。不死不活的困苦生活增加了意见不合的婆媳间的纠纷,夹在中间受
气的又是丈夫又是儿子的小公务员默默地吞着眼泪,让生命之血一滴一
滴地流出去。这便是国民党统治下善良的知识分子的悲剧,悲剧的形式
虽然不止这样一种,但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结局。汪文宣一家四口包
括祖孙三代,可是十三岁的初中学生在学校寄宿,他身体弱,功课紧,
回家来不常讲话,他在家也不会引起人注意;所以我在小说里只着重地
写了三个人,就是上面讲过的那三个人。关于他们,我还想声明一次:
生活是真实的,人物却是拼凑拢来的。当初我脑子里并没有一个真实的
汪文宣。只有在小说脱稿以后我才看清了他的面颜。四年前吴楚帆先生
到上海,请我去看他带来的香港粤语片《寒夜》,他为我担任翻译。我
觉得我脑子里的汪文宣就是他扮演的那个人。汪文宣在我的眼前活起来
了。我赞美他的出色的演技,他居然缩短了自己的身材!一般地说,身
材高大的人常常使人望而生畏,至少别人不敢随意欺侮他。其实在金钱
和地位占绝对优势的旧社会里,形象早已是无关重要的了。要是汪文宣
忽然得到某某人的提拔升任正中书局经理、主任,或者当上银行经理、
公司老板等等,他即使骨瘦如柴、弯腰驼背,也会到处受人尊敬,谁管
他有没有渊博的学问,有没有崇高的理想,过去在大学里书念得好不好。
汪文宣应当知道这个“真相”。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天真地相信着坏蛋
们的谎言,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好日子的到来。结果,他究竟得到了什
么呢?
我在前面说过对于小说中那三个主要人物,我全同情。但是我也批
评了他们每一个人。他们都有缺点,当然也有好处。他们彼此相爱(婆
媳两人间是有隔阂的),却又互相损害。他们都在追求幸福,可是反而
努力走向灭亡。对汪文宣的死,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都有责任。她们不
愿意他病死,她们想尽办法挽救他,然而她们实际做到的却是逼着他、
推着他早日接近死亡。汪文宣自己也是一样,他愿意活下去,甚至在受
尽痛苦之后,他仍然热爱生活。可是他终于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不听母
亲和妻子的劝告,有意无意地糟蹋自己的身体,大步奔向毁灭。这些都
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三个人都发了狂?
不,三个人都没有发狂。他们都是不由自主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
不是出于本心,快要崩溃的旧社会、旧制度、旧势力在后面指挥他们。
他们不反抗,所以都做了牺牲者。旧势力要毁灭他们,他们不想保护自
己。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自己。这些可怜人,他们的确像我
的朋友彼得罗夫所说的那样,始终不曾“站起来为改造生活而斗争过”。
他们中间有的完全忍受,像汪文宣和他的母亲;有的并不甘心屈服,还
在另找出路,如曾树生。然而曾树生一直坐在“花瓶”的位子上,会有
什么出路呢?她想摆脱毁灭的命运,可是人朝南走绝不会走到北方。
我又想起吴楚帆主演的影片了。影片里的女主角跟我想象中的曾树
生差不多。只是她有一点跟我的人物不同。影片里的曾树生害怕她的婆
母。她因为不曾举行婚礼便和汪文宣同居,一直受到婆母的轻视,自己
也感到惭愧,只要婆母肯原谅她,她甘愿做个孝顺媳妇。可是婆母偏偏
不肯原谅,把不行婚礼当作一件大罪,甚至因为它,宁愿毁掉儿子的家
庭幸福。香港影片的编导这样处理,可能有他们的苦衷。我的小说人物
却不是这样。在我的小说里造成汪文宣家庭悲剧的主犯是蒋介石国民
党,是这个反动政权的统治。我写那几个人物的时候,我的小说情节逐
渐发展的时候,我这样地了解他们,认识他们。
汪文宣的母亲的确爱儿子,也愿意跟着儿子吃苦。然而她的爱是自
私的,正如她的媳妇曾树生所说,是一个“自私而又顽固、保守”的女
人。她不喜欢媳妇。因为一则,媳妇不是像她年轻时候那样的女人,不
是对婆母十分恭顺的孝顺媳妇;二则,她看不惯媳妇“整天打扮得妖形
怪状”,上馆子,参加舞会,过那种“花瓶”的生活;三则,儿子爱媳
妇胜过爱她。至于“你不过是我儿子的‘姘头’,我是拿花轿接来的”,
不过是在盛怒时候的一个作战的武器,一句伤害对方的咒骂而已。因为
在1944 年,已经没有人计较什么“结婚仪式”了。儿子连家都养不活,
做母亲的哪里还会念念不忘那种奢侈的仪式?她希望恢复的,是过去婆
母的权威和舒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