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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子后头的远近喧嚣在耳边蓦然尖锐,铺天盖地的恐惧翻滚着涌来,她约略猜到珍珠想做 什么,拼命摇头。张口欲喊间,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袖子被谁紧紧扯住,兰菊班主的声音 低低地在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自己答应的,这都是命。碧玉,这都是命。” 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汹涌流下,在泪眼里模模糊糊地看着珍珠用水袖遮起面来,一步一步地, 款款走入那满台光明的所在。
原来珍珠瞒了她整整三日。包场的水钻头面都是王家事先送来的,那晚只待金陵的富商点头, 王家的生意便谈成了,她也能脱了戏班,嫁去金陵做齐家四姨太。 嫁衣是极精致的,百褶裙间垂下的铃铛,小巧玲珑,个个都是黄金打就,铃铛上系的流苏用 七色丝线细细拈成,比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纷繁几分。喜冠上遮面的珍珠浑圆匀称,宁静皎洁, 映在镜子里淡淡光泽。她将丝棉上沾了胭脂,小心翼翼地扑到珍珠颊上,一边说:“今儿是你 的好日子,多扑些胭脂。”一边扭头掉下泪来。 珍珠脸上红扑扑的,此时却是一种惶然之色,不言不语,突然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我好 怕。”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她扶着珍珠出门,手按在殷红嫁衣上,妆花缎子像水一样冰凉。飞 扬的鞭炮碎屑在阳光里簌簌落下,鼻里尽是硫磺火药的淡淡芳香。地上厚厚的一层红纸屑, 脚踏上去松松软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极细微的怆然在心上流动。花轿顶上滴溜 溜的一个木绣球,微有风便转个不停,喜娘一声“起”字,花轿颤巍巍地被抬起来,在喧天 的锣鼓鞭炮声中远去,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回头。
外头起了风,门没有关严实,屋里的油灯摇摇欲灭。三德婶忽然打个冷战,咬牙道:“当年那 姨娘送来雪樱时神神秘秘的,说珍珠突然病死了,怕留下女儿被齐家人欺负,才交给咱们抚 养。”缓缓看向陈三德,轻声道,“当初咱们义愤填膺,带着樱儿便离井背乡地远走。这几年 有了青牛,我有时候定心回想,只觉得珍珠的死因蹊跷。她是从小练功打熬的身体,更不是 忍气吞声的性格,怎么会突然病死?” 陈三德眉头紧锁,点点头道:“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若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确实有说不得的隐 情……你说得有道理,若这陈家少爷对樱儿起了心思,一追到底,万一查出她的身世,再连 根掀起当年隐情,咱们可就是一场泼天大祸。” 三德婶目光闪烁,抬眼道:“我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想想珍珠是怎么死的,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管怎样,雪樱这丫头留不得了,趁陈家少爷还没立定心思,赶紧找个本分人家嫁了她完 事……前两个月邻村王木匠家来提过亲,我瞧着就是他家吧。”神情蓦然轻松,微笑道,“你 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等着雪樱回来。”
夜幕极快地将周遭一切吞没了,微微地起了一点风,树木新生的叶子在微风中近似无声地响
动,像遥远的叹息。屋里已经灭了灯,浓黑一片,雪樱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回身朝祖荫招 招手,见他的背影融到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方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 黑暗中却嗤地响了一声,桌上摇晃着亮起一圈柔和的光。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忙拿手蒙上 眼睛,半晌才慢慢将手放下来。
三德婶一直凝神看着手里的洋火,等蓬蓬的小火苗快烧到手时,才将火柴梗扔掉,转脸瞧着 她道:“回来了?”看她满脸羞涩欢喜,摇头微笑道,“樱儿,娘等了你一晚上,有重要的话 跟你说。原本想等你大一岁再提此事,眼下却等不得了……你虽快满十七了,在娘心里头还 是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如今说早也不早,只是这么仓促将你嫁出去,真教为娘的舍不得。” 说罢眼角微有泪光,将手边的一叠红绸推过来。 那红绸叠得整整齐齐,在油灯的光晕中如西天一段红彤彤的云彩。先前翻来覆去想过许多次, 嫁衣要如何裁剪、如何绣花,今日真真实实到了眼前,倒觉得懵然如梦。她低头偷偷微笑, 嗓子里的声音细微如蚊:“娘,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三德婶脸上笑容夹杂着一丝惋惜:“你快去睡吧,婚姻大事娘给你做主,你只管听话就是。” 见她进屋去了,转身到灶王爷面前点上香,含泪跪下,在心中默念道:“珍珠,我给雪樱寻的 亲事,是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虽家境平常,人却极忠厚,孩子也很老实。当年我念在咱 们姐妹情深,再者我与三德也无牵无挂,二话没说就把雪樱接过来抚养。可现在时过境迁, 我不能冒险将雪樱嫁给陈家少爷,万一被齐家找到,追根究底起来,这后果连想也不敢想。 你看在我养育雪樱十几年的苦劳上,莫要怪我独断专行。”念到后来眼泪纵横,想了又想,终 于缓缓站起身。 夜深了,人都沉沉睡去,屋里静到能听到轻重缓急的呼吸声。灶王爷面前的香案上新点的香 仍未燃尽,在一团漆黑间明灭,如同一双悲悯的眼睛,睁了又合,合了又睁。
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陈管家庭院檐下的两个灯笼还放着玉也似的光,如两只未睡去的眼睛, 嵌在这一片暗夜之中。祖荫默默无言,瞧着那对灯笼微微摇动,烛光玉白,似离人很远很远, 一丝一毫的温暖都传不来。 他心下纠结如乱麻,沉吟半晌忽然皱眉一笑道:“她娘怎么会不答应?是不是仓促间没带着聘 礼去?陈管家,拿笔墨纸砚来。” 毛笔的笔尖落在纸上,寂静中有一点轻微的沙沙响声。墨是仓促间磨的,许是加多了水,一 笔写完凝聚着老是不肯干。他写毕又默念了一遍,见纸上仍是墨迹淋漓,拿起来轻轻吹着, 微笑道:“陈管家,明儿就照着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原样翻一番写张单子。”又递过那张纸, “把这个也用了印,一并拿去再提亲。” 陈管家恭敬接过,一眼望去满纸极工整的小楷,笔迹还未干透,在灯下每个字都微微反光, 心下先赞叹一声,才看了一句已是耸然变色:“少爷,这万万使不得。刘家给柳柳的聘礼已是
很重,翻一番更是了不得。若再加上一百亩地,不是我说,也太逾礼了。当年给少奶奶下定 时,也不过……”他话未说完,见祖荫的目光扫过来如含冰霜,只得将剩下半句咽回。 祖荫等他无话时才缓缓道:“我给不了名分,难道连聘礼也给不得?今日她娘不肯答应,明日 将聘礼单子和地契一并拿着再去。”脸上沉静如水,灯下凭添一种惆怅之意,“陈管家,这事 请婶子千万上心。若办不成,我就……”其实他倒是真没想过若办不成要怎样,此时这种可 能仅仅在脑中一掠而过,心里已像火烧油煎一般难受。
陈诚婶第二趟往雪樱家去,跟昨日的时辰差不多,料得大家已经吃过晚饭了。春天的天气晴 得通透,晚霞满天,半边天上绯粉、橙黄颜色交杂,十分好看。 青牛正坐在院里削木头刀,雪白的木花屑儿铺了一地,四下里纷飞。三德婶出门来瞧见这一 地狼藉,又气又笑;斥道:“好好的木头,给你糟蹋得不像话。那多粗的一根杨木杈呢,就给 你削得只剩下这点子了?多败家啊。” 青牛却连头也不抬,手上不停。三德婶又气又笑:“你倒上心得很,不过赶明儿等你姐姐的事 情定了,这木头刀啊剑啊的,要多少有多少,你先省省力气罢”。 青牛一听到木头刀剑,扭头问道:“姐姐的什么事情定了?” 三德婶犹未答话,见陈婶已经在院门外了,忙闭口不语,将她让进屋来。陈诚婶坐下笑嘻嘻 地道:“我昨天空手来说了一番话,也怨不得您不答应。回去少爷发了好大脾气,今日厚着脸 皮又来了,这次可不是空手。”说罢推过来一红一白两张纸,笑道,“三德婶,您瞧瞧这单子 吧。” 三德婶低头看了一眼,摇头道:“我不识字,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陈婶笑道:“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来时,我家老陈跟我嘱咐过一遍,我倒还硬记住了。”说罢 拿起红色礼单来,将聘礼依次念一遍,又拿着白色纸笑道,“这张地契是少爷亲自写的,你瞧 瞧这手好字,方圆百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三德婶听她念着,又惊又疑,等她念毕,站起身来:“这是什么意思?我倒听不明白。” 陈婶笑道:“三德婶,您若答应这门亲事,这些都算聘礼。论理咱们也不会在这上头争多论少, 可是少爷说,钱财是小事,心意才重要。我也算眼睁睁看着少爷长起来,他脾气又好,又对 樱儿这般心思,若得了这样一个女婿,不是我说,整个陈家湾都要羡慕您的好福气。” 三德婶眉头紧蹙,站起身道:“陈婶,你莫跟我开玩笑。昨天我不是说了吗?陈家少爷门庭太 高,我们指望不上。” 陈婶也慌得站起来:“三德婶,你若嫌定礼还轻,只管开口,少爷必是答应的。” 三德婶摇摇头,冷冷地道:“便是抬了金山银山来,这事也不用再议了。实话说罢,雪樱已经 许给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了。您瞧灶王爷的供桌底下压着庚帖呢,半月内便要成亲。你转 告陈家少爷,定礼多少我不稀罕,我们凭自己力气吃饭,也用不着拿雪樱去换钱换地。少爷 是神仙般的人,我们高攀不上,也不想高攀。”
陈婶愣了半晌方醒悟,原来三德婶竟在一天之内速速地找了别人,只觉得空中打了个焦雷般, 手里捏着礼单,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西厢的门咣啷打开了,雪樱煞白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半截红绸,身躯亦在微微发抖,颤 声问道:“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三德婶瞧着她神色不对,仓促间沉下脸来:“这是哪里的规矩?让你在屋里好好做嫁衣裳,倒 竖着耳朵听这个?这话是姑娘家该听该问的吗?”
她脸上两行泪水直直地流下,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我不嫁什么劳什子木匠。我不嫁人,我 不嫁人了。”一边哭一边便往外跑。
三德婶一步便挡在她前面,死死地攥着她的胳膊冷笑道:“说亲的人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