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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月葬-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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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了吗,那就是我以后要去的地方。玄武石建造的墙,好像可以万年不倒。这时候我的身后响起马的嘶鸣,送我到燮京的家奴对我说,小姐,是上路的时候了。他的声音悠悠回荡,在黑色的玄武石和我之间:是上路的时候了,上路的时候了,上路的,时候了。我的耳朵嗡嗡做响,伴随着惠州城里饥饿的人群的哀号。    
    以后的道路上隐姑与我同坐在马车之中,看着阳光从窗棂里射进变幻莫测的光芒。我对隐姑讲起我的小哥哥,那些忽而暗淡忽而鲜明的属于品州的回忆。在一年两次的风沙季节,小哥哥伴我坐在温暖的炉火边,给我讲许多许多的故事。其中的一个是关于后羿的。小哥哥对我讲,后羿射下了天上的九个太阳——落日如流火,滚滚下落。还有夸父,那个长脚的巨人,像一个永恒的浪漫主义者那样跟着太阳不停地奔跑。我的小哥哥对太阳似乎有一种奇特的热爱,就像我对那些飞向太阳的鸟。炉火的照耀下,他的眼睛永远是闪闪发光。他叫我蕙娘,我对隐姑笑,我说只有我的小哥哥才把我唤做蕙娘。每一年的生日,他都送给我不同的鸟,但是每一次我都偷偷地把那些鸟儿放走,我对隐姑说,你知道吗,鸟是需要飞翔的,如果一只鸟不能飞了,它就只能死去了。鸟是固执的,飞翔或者死亡,没有别的选择。隐姑说,是吗,可是我不太明白。我微笑,我说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这些,都是我的小哥哥告诉我的,我的小哥哥对我说,蕙娘,你是一只鸟,记住,你是那只会飞得最高的最美丽的白鸟。    
    踏入大燮宫玄武石的墙壁之前我和隐姑道别。我吩咐家奴把隐姑带回品州城去,让我的小哥哥照顾。我对隐姑说再见。于是她笑了,就像我初次见她的时候笑得那么美丽,她说,小姐再见。我看着她,我对她说,谁是小姐,我不是小姐,我是蕙娘。你记住了吗,我再一次地说,我不是任何人,我只是蕙娘。


第四章第40节 飞鸟怅(2)

    大燮宫里,我所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老宫役孙信。在先王早已经冷却的炼丹炉后面,孙信突然探出他白发苍苍的头,对着我傻笑。我问他说,你是谁。孙信没有回答我,他遥望着大燮宫外茫茫起伏的青山,且行且叹,他说,秋已深了,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他双眼模糊,流出浑浊的泪水。于是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哥哥,在遥远的品州,五月的春日里,小哥哥看着画舫上的轻歌曼舞,对我说,蕙娘,总有一天,燮国的灾难会降临下来,那时候,你就从皇宫里逃出来吧,回到品州来。他对我说,在燮国的灾难来临之前,逃离那个地方吧。逃吧,逃吧。舞娘卷起沙衣,像鹱一样回旋,小哥哥说,蕙娘,逃吧。    
    我对和我一起管理着春秋园的宫女梅香提到了孙信。梅香说,孙信?是那个老宫役吧,去年冬天的时候他死去了。她说,他是个疯子,疯疯癫癫地就死了。她轻颦着黛眉,她说蕙娘,这大燮宫的事情,说不清也道不尽,最好永远都不要问。梅香先我两年来到大燮宫,比我年长三岁。但她却几乎不告诉我任何有关大燮宫的事情,梅香说,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就这么活着下去,春也春秋园,秋也春秋园,平平安安。我笑她说,青天白日,天子脚下,难道还能杀人不成。梅香一言不发,她淡漠着脸上的表情,突然对我笑了,就像惠州女孩隐姑那样对我绽放出一段灿烂美丽的笑颜,她指着东边一片阴暗的建筑对我说,那里,那里是这大燮宫的冷宫,里面的女人全被割去了舌头。我说,为什么。梅香笑,她说哪里有什么为什么,燮王就是为什么,里面的女人吵到了皇上睡觉。    
    在靡靡的风里,梅香就那么站着,脸微微侧向冷宫的东边,她用一种突然变得高傲起来的神情对我说,你想被割去舌头吗,如果不想,那么就不要说话。在这大燮宫里,如果你想要平安地生活下去,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    
    于是我再一次听到了小哥哥的声音,在舞女的欢笑中,他说,蕙娘,逃吧。    
    所以我突然对梅香露出一缕古怪的微笑来,我说,宫女尚且如此,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的小哥哥。在品州的一场大雪以后,他出现在茫茫的雪地里,我呼唤他的名字,于是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漆黑的眼睛,淡漠的神情,他那样看着我,只是不说一句话,然后我问他,你还好吗。他张开嘴来,这时候我看见他的舌头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那样飘荡下来,落在我的脚边,化为一只死去的灰鸟。小哥哥张开着他的嘴,里面空无一物。他淡漠地看着我,发出灰鸟的叫声来:亡——亡——亡——    
    远方的太阳照耀着雪地,玉树琼枝,遍地晶莹。    
    遇见端白是在初春的御河边,他骑着玉兔马从桥上经过,惊走了那些在河畔陪伴着我的灰鸟。于是端白问我是谁,他说,你来到宫中,把这里的鸟儿都吓走了。我看着他,在他身上我发现了小哥哥的影子,消瘦的身材,眉宇间的阴郁。在春寒料峭的御河边,我坐在他的马上,飞驰而行。马的奔跑中我感到自己在高高地飘荡,就像坐在秋千上,一瞬间,放手,飞翔。    
    不久以后,我见到了端白的祖母皇甫夫人,在大燮宫东边的锦绣堂。锦绣堂外遍植菊花,即使是在春天,也闻得到腐烂的味道。于是坐在皇甫夫人对面的时候,我很想问问她,那些菊花下面到底掩埋了多少尸体。可是我最终没有这样做。我只是端端地坐在她对面,任她苍老的眼睛注视着我,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后来她终于开口了,她问我,你知道端白是谁吗。我恭敬地回答说,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端白是燮国的主人,是大燮宫的主人,他是至高无上的燮王。    
    后宫的风暴骤然而至,端白执意要立我为妃,但是却遭到了皇甫夫人和他的母亲孟夫人的反对。因为这样的理由,孟夫人带我去了梅香指给我看过的冷宫,我终于见到了那些被割去舌头的女人,在一个又一个窗笼的阴影里,她们被割去的舌头像灰鸟一样起伏飘扬。孟夫人冰冷而刻薄地问我,你想住在这里吗。我呜咽着不知所措,我颤抖着对孟夫人说,不,奴婢无罪。她冷笑,并且指着一个十指尽失的女人对我说,罪都是人定下来的。她说,你明白了吗。我对她点头,点头,我说,我明白。这时候我看见那些飞舞的舌头围绕在我身旁,唱出奇特的语调,它们说,奴婢无罪,无罪,无罪。    
    被幽禁在侧宫无梁殿的日子中,我常常会见到我的小哥哥。偌大的无梁殿无梁也无窗,但是我知道我的小哥哥就在那里,那个最疼爱着我的小哥哥。我看见他背着年幼的我走在品州春光明媚的道路上,他说,蕙娘,如果有一天,你从大燮宫逃回品州来,我就教你如何去飞翔。他说逃吧,逃吧,飞,飞。他的声音回荡在无梁殿里,蕙娘,蕙娘,蕙,娘。    
    一个无风无星也无月的晚上,无梁殿的后门被打开,穿着深蓝色服装的小太监走进来,交给我端白的信笺,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画鹂鸟。小太监说,是皇上让我交过来的。我微微点头。于是我看见了他的脸,是一张像女孩般美丽的脸,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我脱口而出地叫他,隐姑。小太监抬头看我,然后迷惑地说,谁是隐姑,我不是隐姑,我是燕郎。    
    那以后我常常看见燕郎,他轻轻打开无梁殿的后门走进来,一封信,一只鸟。他交给我,不说一句话,再转身离开。他转身的刹那我会看见他眉梢的一粒红痣,在外面隐隐的光线下面,发出迷人的色泽。于是我问他,燕郎,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燕郎低低地说,不久了,不久了。在无梁殿的空旷与沉寂里,我爱念着这句燕郎告诉我的话,不久了,不久了。    
    端白的鸟儿一只又一只地死去。最先是那只画鹂。我把它放进一个紫檀木的梳妆盒,并且梳理了它的羽毛。无梁殿的黑暗里,我对着小哥哥说,画鹂死去了。于是小哥哥回答我,蕙娘,没关系的,回品州来吧,然后我买给你许多许多的画鹂。瞬间,我看见了我的品州,我看见了小哥哥,我还看见了隐姑。她巧笑着坐在我的秋千上,着一身鹅黄色的衣群,小哥哥站在她旁边,手中捧着死去的画鹂鸟。然后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居然长着一张孟夫人的脸,额心的贴花闪着冷冷的光。母亲对我笑,就像我见过的别的母亲那样笑着,她说,蕙仙,过来。她对我伸出她的手。于是我走过去,在我快要拉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的十指突然枯萎了,像花朵一样落下去,最后一根指头发出落地的声响以后她消失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无梁殿无边的空旷。


第四章第41节 飞鸟怅(3)

    第十八只鸟儿死去的时候端白偷偷来探望我。燕郎跟在他身后,掌着一盏微弱的灯。模糊的灯光里我看着端白苍白的脸。我对他说我放走了那些鸟儿。他居然相信了我,他居然没有想到在这无窗又无梁的无梁殿,我是从什么地方把那些鸟儿放走的。我对他说,死去的鸟只有画鹂,接着我把那只紫檀木的盒子他看,端白皱起眉毛,死鸟身上发出浓烈的腐烂的味道,就像皇甫夫人园子里的那些未开的菊花。我问端白说,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于是至高无上的燮王回答我,不久了,不久了。    
    不久以后,我从无梁殿里搬到了鹂鸣阁,端白下诏,立我为蕙妃。他以他的左手食指相逼,让皇甫夫人与孟夫人不得不同意他的请求。所有的这些都是这样,端白是燮王,而我是来自品州的蕙仙。他拿刀指着他的手指,于是我变成了他的蕙妃。    
    在鹂鸣阁里,我常常想到那个冷宫里的女孩,虽然她失去了舌头,失去了十指,但是我还是愿意称呼她为女孩,有时候她会出现在我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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