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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开口。我想,父亲应该想到,有一天主动地说:“你喜欢这样的衣服吗?”
可是父亲带我上街只是逛书店,从不进那些花红柳绿的时装店。于是我对买到的新书表示淡然。我有意地破坏了父女二人边走边谈论新书的乐趣。
我终于忍不住了,用目光追随着那些打扮入时的女孩。我说:“那个姑娘的外衣真好看……”
“嗯,”父亲说,“我年轻的时候,只有一件背心过冬。那时我们早上跑步,老师教我们喊的口号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还有:‘吃得菜根,做得百事’那时,国家正是危亡的关头。老师常说,只有吃得苦才能解救中国。”
父亲的老师?什么样的老师,让父亲这样怀念?
星期日,父女俩携手登上了城郊的西山。
西山的千仞绝壁上,有游客如云的龙门。
可是来往的游人却很少知道,离开临水的傍山大道,有一条荒芜的小径。
走进丛林,有一块朴素的墓地。总有一束两束的鲜花奉献在这块小小的石碑前。碑上刻着——聂耳墓。
这样宁静,这样朴素。
在高地上,好像有一个拉琴的青年临风而立。云水荡漾,古松呼啸。刹那间,那震彻民族心魄的《义勇军进行曲》仿佛在丛林中响起。我,为生长在这块为聂耳所爱恋的土地上而感到不凡。幼小的胸中升起了一种追随伟大先人的使命感。
此后,每年清明,在那个僻静的小碑旁,增添了一个小花环。那是我在山中用红杜鹃、野山茶编的,聂耳一定喜欢这家乡的花。
后来,老师在课堂上讲到《国歌》及其作者时,我的心里充满了骄傲。我真想告诉大家:他教过我父亲。我每年都去给他献花。
当我和同学们穿着整齐的白衬衫操练时,喊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常想起父亲——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学生,在寒风中,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他的同学们在寒风中喊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我总觉得,父亲他们那土里土气的行列,更令人心潮澎湃。
我对那些穿得重重迭迭,锦装绣裹的小孩,产生了一种不屑。在大冷天里,我总爱和小伙伴们比赛:“你穿几件?看我!”
我一面暗自摹仿着父亲,一面检验着他的价值。
正巧,让我碰上了一个场面:父亲向那个常来拣废纸的老太婆大发脾气。衣裳褴褛的老太婆语塞了。一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为富不仁者的形象。
我冲进里屋去,把门摔上。
几天来,父亲沉默着,忍受着我的忿恨。我在失望中感受着心灵的孤立。没有任何人了解我们父女间的隔阂。因为,亲戚好友都不能介入我们父女的感情的隐流。这种感情是不能在舌尖上调停的。
负气的我趁父亲不在时,把他桌上压在玻璃板下的那张我的近照拿掉了。
我要把对父亲的冷淡坚持下去。父亲明白了,不再来迎合我。
我在巷口又遇见了那个捡纸的老太婆。她拦住我,递给我一卷字纸,说:“小姑娘,拿去问问你爸爸,是不是他要找的东西。你爸爸是好人。我以为这纸放在窗台上,没用了。实在不是故意的啊!”
这是爸爸每夜观测星象的记录。虽然,他已被调离了天文台。
我站在门口,怯怯地喊了一声:“爸!”
他面向窗坐着,那么直,那么正。他转过身来,手里捏着毛笔,正在练书法。
我忽然觉得父亲就像受了冤屈的忠臣一样。
趁他不在时,我又把那张照片放回玻璃板底下,还把它往里移了移,显得更醒目。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父亲专在灯下等我的样子。
我支吾着想赶快走进自己的屋里去:“我在学校里,老师家……”
一语未了,父亲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撒谎我最恨撒谎我刚才从你们学校回来……”
我不想说,我们同学的哥哥,高年级的,带我们去看电影。
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要求有秘密的一隅。我开始反感那种坦白式的谈话。
“好吧,不说,就站在这里,站到十二点”
父亲转身离开了。
我心里反而一松,继而冷嘲起来。父亲实行他平日最反对的体罚,这仿佛增添了我守口如瓶的正义性。
我盯着书架上的闹钟。站一刻就仿佛是在完成一刻的责任,令人精神高昂。
十一点刚过,父亲匆匆进来说:“睡吧”
我不动。
他轻易地判决了我,又想轻易地把我赦免,这是想抹平他自己的过错。
我要站到他指定的钟点。
次日,父亲的面色格外地温和。他说:“放学早点回来。”
我作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跟着父亲上街。他给我买了一只小白磁面盆,又要售货员给我挑一件有口袋的内衣。
售货员说:“要口袋自己回去缝。”
那件棉毛内衣,洗得发淡,由蓝转白,我一直穿到它的袖口全成了条条。
在内衣的腹部有一个白布钉的口袋,就像一个补钉。粗白棉线的针脚又长又密。那是父亲当天晚上为我钉上的。
从此,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装在衣袋里,口上加了一个小别针。
夜里,在宿舍里醒来,同学们睡得正酣。用手摸摸身上,硬硬的一小沓儿。躺在宿舍的高床上,可以看见天一隅的星星。我好像可以和千里外的父亲说上话一样:我记得住你的叮嘱。没有丢钱,功课也都是五分。
父亲给我钉上了这个小袋,从此就远离了我。他被下放了。
那年,我刚考进了全省最好的第一中学。父亲把我交给了学校。我没有像许多孩子那样,跟着父母拔根而去。我明白了,我考取的学校是不能放弃的。
当我还不懂得选择的时候,父亲代我作出了这样的抉择。这个分离的意义越来越令我回味。
父亲的要求在我心中明确起来。他宁可放弃绕膝承欢的家庭,而要让我自立,上进。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5)
在学校里,我不爱和女孩们玩。她们总是提起:“我妈妈说……”我最怕听这个。我不梳长辫子,不扎蝴蝶结,也不在课堂上织毛袜子。
男孩比女孩好玩。他们从不说:“我妈不准我……”或者:“等我问问我妈。”和他们在一起,想干什么立刻就干。翻墙、摘桑椹、用石头敲学校的铜钟和工友捉迷藏。
有时候,他们想起我是女孩,就会突然摈弃我。可是当他们大讲起孙悟空、杨家将、三国演义的时候,我比谁都知道得多。于是他们下课时又会环绕着我。
但是,我得防止他们的“背信弃义”了。
我趁他们挺热中于我的时候,拒绝和他们一起玩了。
校园的西角有一个小湖,澄静的,几乎全被黄绿色的浮萍覆盖了。清早,我常到那幽僻的湖畔去,在那儿读我喜爱的书。
有棵很大的银杏树,秋风一起就把它染成象牙一样的纯黄色。那可爱的扇形小叶片落满湖畔小径,我拾起来当作书签。
教语文的苏老师就住在围墙那一带。我常常看见他,挟着书,穿过银杏树下走去上课。他穿旧的中山服,永远是上下一色,洗成灰白,映着两鬓的微霜。瘦高的身形,那么雅洁飘逸,正如我捧在手里的诗句:“独立小桥风满袖。”
我从来不在这时上前去和苏老师打招呼。
我愿意在这宁静的早晨隔湖远眺着他,让他和小湖、大树、青萍一起融入我的诗境。
苏老师惬意地、潇洒地走着。那个长年累月,节日假期都在这湖畔捧卷的女学生,在他眼中也成了校园风光的一种吧。
他是全校公认最有学问的老师。同学们都想得到他的注意。
在我的每篇作文后面,苏老师总写满细密的批语,鲜红的字迹满页。有时,他写得比我的短文还多。
每次发作文本,我都立刻把它放进书包里,从不和同学们一起打开,互相观看评议。
我要跑到湖畔一个人去看。
别人的本上大都只写了一两行话,什么“通顺”“生动”之类。我深感到优越。苏老师给我写的是朋友似的话。他因我的作文而百感交集。他好像也在那儿作文,表达着他对我的希望。
在课堂上,苏老师只要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是否想回答他的提问。全班都已习惯:当前几名同学回答不佳时,我总是被叫起来作示范的。
假如我事先准备好了课文背诵,苏老师会用点头来回答我举手时焦灼的目光。我迫不及待,摇着举起的手。苏老师也勉强地按捺着,先叫别的同学,然后,总给予我施展的机会。
苏老师的偏爱,使我在后来的语文老师面前,甚至在一生中,都感受到“怀才不遇”的痛苦。
我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大学生。他非常重视自己的威信。这使我总想嘲笑他。我终于为了一点小事和他在教室走廊上争吵起来。几个路过的老师都帮着班主任说我。苏老师却默然地站在一边,关切而又焦急地看着。
我觉得,苏老师是相信我有理的。我反驳着。班主任望了苏老师一眼。他似乎感受到,我的力量来自那里。
苏老师会忍俊不禁地说些我们没听过的话,那是别的老师从不在课堂上说的:
“不要总说‘我爸爸是什么’,你,又是什么呢?慕别人的名是没出息,庸俗要爱自己的名,自爱”
因为贪玩,我们一伙人上课迟到了。苏老师让我们在黑板旁站成一排。
他用手指着我,说,“去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