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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你爹你为啥不认识?”我奇怪了。
“他从塔里木回来,遇上西伯利亚寒流。”司机眼睛里两朵金黄的小花不在了,变得黝黑起来,“在塔里木劳改了十八年。他去的时候,我还没生。他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留下话说,生丫头叫李林,生儿子就叫李剑。我只知道我爹给我留了名字,还没见过他的面。”
李剑,李林?
我的心狂跳起来:“你,不是俄罗斯族吗?”
“我是回族。”
赛尔江赛尔江在冰天雪地中被他的儿子救活。
这幅图画在我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李剑,这灰蓝眼睛、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
我朝思暮想的那个黑眼黑发的赛尔江的儿子初恋时赛尔江曾多次描述过的那个儿子,原来他并不存在,从我和赛尔江分离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存在了。
赛娜娃儿抱在怀中的那个孩子不是他。
此刻我悟到我与赛尔江结合的失败,对于赛尔江是更大的失败。“李剑”这本应是我那个黑眼睛儿子的名字。
而“李林”分明是对我的灵魂的召唤。
当赛尔江认出自己的儿子,他是悲是喜?悲喜交集?他的保存自己形貌的后代理想,失落了。他的姓保存在一个亚麻色头发,蓝眼睛的儿子身上。
生活结出了另外的果实。这个蓝眼睛的儿子救了他,救了赛尔江。
我的心为赛尔江的劫难而颤抖。赛娜娃儿,谢谢你生下了这个儿子。
“我父亲叫李金生,也叫赛尔江。”李剑说。
我点点头。李剑,好孩子。
父亲,我离开你多远
但是你好像很高的山,
可以看见你。
我就像一条河,
我是从你的山上流下来的。
我是你的后代。
谁好,谁就是我的明友。
谁坏,谁就是我的敌人。
你虽然老了也高兴,
我就是你的生命的继承人。
我现在长大了,像一条大车,
父亲你高兴吧,
我就是你生命的继承人。
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只好佯装观看窗外,左手加额,掩饰“哗哗”流下的泪水。
宽容吧,赛尔江,让古力和李剑幸福。
李剑是自信的,他不会受这约束。他像阿里巴巴一样,是个快乐的青年。他能叫“芝麻开门”,他能自己打开幸福之门。
赛尔江,要不是为了这保存种姓,传宗接代的执拗理想,要不是为了千方百计摆脱哈萨克对你家族的混同,你也不会套住了赛娜娃儿,套住了我和你的一辈子。十八年的流刑也不能把你改变。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样惆怅?
赛尔江的理想已经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我也为它付出了自己。在心的深处我同情这个理想,已超过同情他和我的爱情。
赛尔江以毕生价值维护的东西,具有一种现实的人看不见的重大意义,具有一道穿透岁月年代的光辉。
赛尔江的身上,体现了一种英雄气质。为了保存自己民族的传统和血统,他英勇地抗争了一生,付出了自己个体的全部代价。虽然他失去了许多,可是有一点他没有失去,就是作为一个回族人的存在。而对于赛尔江,一个人,只有承继了他本民族的文化,他才能成为一个“人”。
赛尔江难道不是一个回族的英雄吗?
每个民族都有些这样坚韧不拔的人。所以,在世界上才繁荣地林立和展示着如此多彩的民族历史、生命方式。
漫漫光阴,谁说水流花谢两无情?怎能够隔绝爱和理解的奔流?
那曾经触动过他和我的命运之手,好像用琴弓上的乐曲把我们拉在了一起。
我渴望抚慰他的灵魂。
在我心间为他唱起温存的歌,那是在戈壁行车中我为他唱过的解困的歌:
你累了吗?你在想什么?
你累了吗?你在想什么?
山谷和草原响起了迭唱的和声:
你累了吗?你在想什么?
你累了吗?你在想什么?
幽深的额尔齐斯河发着清脆响亮的流响,那是阿勒泰所有的河特有的,那是像冬神在清澈的水中,和那些多棱的宝石状的河石拥抱亲吻的声音。
当年,幽深的额尔齐斯河回照出深蓝深蓝的夜光。赛尔江的眼睛也反射着这光。刹那间,他那斜睨着的眼睛也好像是那寒水和宝石做成的,奇妙,诱人,使我心慌。
“美不美?我们的额尔齐斯河,你会永远记住它的吧?”
他扶着桥栏杆,回头望我。
他为什么要我“记住额尔齐斯河”呢?
很久以来,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就是你那神秘莫测的眼睛,
使我的心失去了安宁。
请你回忆一下吧,
那一天的那个晚上,
你笑了,我也笑了。
那一天的那种甜蜜的笑声,
飞到哪里去了?
虽然失去了那甜蜜的笑声,
让我在你的日记本上写这几个字:
祝你长寿,
祝你幸福!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一个婚礼上
在这条荡漾着北冰洋寒气的河流上,赛尔江默默地把一件东西放在我的手里。我低头一看,是包好的我送给他的相片。
北冰洋的寒气穿透了我的全身。我的声音发抖了:“为什么?”他不说话。
那天夜里,我们到一个人家去坐。赛尔江格外细致地照顾我,给我摆碗筷,拿杯子。我扭过头去,眼泪嘀嗒地掉下来。
赛尔江转身出门,别克跟他出去。别克回来了,说:“她哭了。”
赛尔江也进了屋,他厉声说:“我求求你,不要在这儿给我丢人!”
我和人们跳舞了。那是假装的快乐。
走出门,赛尔江说:“你哭什么?”他抽了一口烟。
“心里难过。”
“为什么?”他说。
他的粗暴中含有一种内疚,男人的痛苦。
诀别前夕,赛尔江常常用粗暴和故意无礼的玩笑来掩饰他自己。他说:“哭吧,女人可以哭。你的痛苦从眼泪中流出来了。可是我呢?我的痛苦没有地方可以出来。”
我说:“爱别人超过了爱自己,就会受到轻视。我感到了。”
他用一条胳膊搂住了我的肩。
“你说的是老实话。不过,你没有理解我。你爱我并没有过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时刻都是有意思的。”
我默默无言。月光下,小幢小幢的土房子是那么美丽。一个人把她百分之九十的心里话讲给了别人,那她自己的生命就在那人手中了。
赛尔江握着我的手:“戒指呢?”
“别克玩过,我没要回来。”
“戒指给他了?那么随便?”赛尔江说。
赛尔江平时爱把我的手镯、项链取下,放在他的衣袋里。看我任他拿,他满足了。过后又依旧给我戴上。
我说:“今天你帮主人家做饭了?男人还会做饭?”
他傲然说:“我是回族。”
赛尔江那夜不再忍心告诉我真情。他用额尔齐斯河的寒流给了我一个预防。那时,他已经知道,他必须娶别的女人。
冬天快来了,我已感觉到。
一个婚礼上,赛尔江沉闷地坐在暗处,一会他上来,赌气式地、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地接连邀请她们跳舞,有意让人感到他毫无选择。
但他不请我。
有个哈族的上层干部的女儿,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她很大胆地坐到赛尔江身边,伸手勾住赛尔江的胳膊。赛尔江却对她说:“担心我抽烟烧了你的袖子,请把你的手拿开。”
而现在,赛尔江第一个就请她跳舞。
他想让我恨他。他在糟蹋他自己。
我迷惑而痛苦。几个喝醉的小伙子过来,有人敲了一下我的腿。我猛地把腿移住,发怒道:“别惹我!”我是那样地不幸,伤心。
我看见,对面的赛尔江浑身一颤,跳了起来。
我走出那间婚礼账房。我听见他在喝斥那几个惹我的醉鬼。
我一个走着,沿着那些钻天杨。
“赛尔江叫我送你。”是别克追了上来。
“不”我冲口而出。
赛尔江离开我了赛尔江离开我了
我在夜里走着,不知该在何处止住我的脚步。
我用力奔逃,赛尔江追上了我。
“你恨我吗?”他问。
“不。没有能力的人才恨别人呢。”我说。
我又说:“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
他一下子便被这话打垮了。他大概是想起哈萨爱说的一句话:“棍子可以打破你的皮肉,语言打破你的骨头。”
“不要说这样的话,林林。”他恳求地望着我。
“惩罚我吧,随便你用什么手段。”他又说。
“告诉你,我永不再回阿勒泰今后,地图打开,我不往那边看。广播里要是提到阿勒泰,我立刻关掉凡是沾上阿勒泰的一切,我都不看……”
致命的创伤使我忽然说出这些话。
赛尔江已经捧着脸蹲了下去:“我求求你,不要因为我放弃阿勒泰。”
我的表情仍是木然,不屑。
他说:“你看着我,我已经流了眼泪,我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说:“流眼泪?我的心还流血呢。”
他猛地一震:
“我会流血的,一定的,会叫你满意的。我已经是没有出路的人。现在我已经留下了后代,我可以死了。”
他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