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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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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怀疑,就某方面而言,我们家,就像是个疯人院。

要是闯的祸太大,姑妈就要亲自跟父亲说,然后是父亲亲自教训。

怎么打都不在话下了,更让我忘不了的是,父亲说,要一边打一边叫我数数儿,该打一百下,就按倒了一下一下地打,要脱掉我的裤子来打。挨打的我要亲自数数儿,数错了就重打。但是并没有真的实施过这样的打法,然而便是这么说说,也没有把人当人。有一天到了天堂或是地狱,遇见父亲的话,我会说出那一句来不及跟他倾吐的言语:

“爸,那不该是你讲的话!”

有一阵子,父亲的床底下总是放着打算用来收拾我的藤条,看到那一两根藤条棍棒,就觉得在他心目中我只是个畜牲。在天堂或是地狱,只要能遇着父亲,我还要跟父亲说:

“人,应当做人的父母,不该当畜牲的父母。”

这一部分,我至死也不妥协。但是你要是问我,为什么不在父亲在世的时候说?我只能回应,后来我发现他已经一天天地衰弱了,更苍老了,俗务不断纠缠,我照应他都来不及,哪有机会谈这个?面对那样的生命,天生的不忍之心油然而生,只得作罢。然而这可不是说,我同意他们过去加诸我的行为。

姑妈打我的时候,一定要我说出下次不敢了,或是说出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读书等等才罢,要是我哭得厉害,她一定逼我自己亲口说我真没有觉得委屈才罢。这其实跟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又有什么不同?她从不看戏,看戏的话,她会常常看到她自己,那些个酷吏。而且,把小孩的自尊心摧残殆尽,这又是什么家教?我如果有一点点教养,自己也有不小的功劳,未必都由家庭长上而来。

也许有人会想,因为你不是谁谁谁的孩子,所以他们这样地虐待你。说真的,未必如此,我的大表妹挨打的次数一点也不比我少,劲道同样的重。她偷了钱,就会放一点在我的抽屉里,这么一来,我就陪上一顿打。姑妈不是不爱我,几十年后,小表妹跟我说,当年,她从报纸上读到了我的作品,就会去买了好几十份报纸,挨家发放,引以为傲。我去纽约看她,事先没有告知。当时她病在床上,灯影黯淡,见了我如梦如幻,一直掐自己的大腿,看看是不是在做梦?接着抱着我放声大哭。她真的爱我,我常常想,她爱我也许更超过爱她自己生的孩子。但是,她总是以她深信不疑的方式来爱你,让你吃不消。年纪渐渐大了,我终于明白,要爱一个人,一定不可以用对方不会同意的方式去爱,否则与恨无异。爱谁都好,至少得让对方同意你的爱法才行。人间许多悲剧,不是没有爱,而是爱得太专横,太霸道,爱得跟冤冤相报没有两样,人生苦短,何必如此苦苦折磨?

一九八八年,我到了北京,见到了四十多年没有见过的母亲,在一次闲聊中,提起小时曾经挨打,只这么说了一说,八十岁的母亲登时声泪俱下。我这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个不忍打我的长辈,只是缘分太浅,无由相聚罢了。

多年以后,我终于想清楚了,父亲也好,姑丈、姑妈也好,他们以为打我是给我惩罚。做错事就该有惩罚,天经地义。我却有了自己的定义,他们给我的不是惩罚,而是凌虐,惩罚该有轻重,讲求效果,他们哪里做过这样的评估检讨?没错,他们加诸我的是凌虐。

我的童年总共只有三个长上,父亲、姑丈、姑妈,记忆中没有享受过什么慈爱。棍棒之下出孝子?别扯淡了!我庆幸没有让在这个世界上我仅有的血亲长辈给打得屈服了,幸好心智一直健康无碍,天生的好学深思没有折损。我还是我,没有让他们打成他们要的什么样的孩子,多么庆幸我依然读我自己想要读的书,从来没有因为是个功课差、不列名又留级的学生而自卑自贱。我知道他们为了我好,但是却用了我无法接受的方式。我知道他们活着也不容易,但我却从来没有同意过,这就可以成为打孩子的理由。

现在我也老了,经历了一些人与事,一向最爱的就是小孩子,每次看到小孩子排着队过马路,或是老师带着在美术馆参观,我就什么也别看了,只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孩子出神。孩子们多么可爱!每一个都是,而且个个的可爱不一样,便是看一眼也情趣盎然,怎么会有人舍得打他们呢?

据姐姐说,我小的时候好可爱,到老听到这一句话时,我的头发都已经白了好多年了,当时依然暗吃一惊,因为对自己常常挨打,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当年一定非常不可爱。

后来我自己有了孩子,他们开始也要上学了。在第一次跟孩子的老师说上话的时候,我一定会跟老师讲,我们没有教好孩子,请老师多多指教,但是,真是顽劣不堪的话,请跟我讲,我会带回家来自己想办法,拜托千万不要打他们。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如果有人打我的孩子,不管他是谁,我一定开戒打人,我要为孩子报仇,什么民事刑事在所不顾。那个恳求老师好好地给我打孩子的时代,早就该扔到历史文明的垃圾车里,搅碎了立刻烧个精光。

上学与考试

小孩子所知有限,我要从国语实小转学到其他的省立小学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从青田街到南海路远了些,而且原来管接送的黄包车夫秀桑也不见了。

在台北市,一般的小学是市立国小,大部分学生都依学区分配,只有三所省立小学是要考试及格才能入学,这是我的理解。在国语实小期间有没有考过试?不记得,但是有印象我是班上第十二名。

起先去考的是女师附小,父亲要齐邦媛姐姐带着我去。

习惯成自然,一遇到问题,就会问齐姐姐。考试时,我坐在第一排,遇到了一个难题:那个母鸡的母字,只记得个大概,东南西北怎么摆却搞不清。

抬头一看,齐姐姐正在门口隔着玻璃,跟许多其他家长的面孔重重叠叠的,都看着正在考试的我们呢。我就招招手,要她来帮我把母鸡的母字给写出来。也许是动作太大,齐姐姐十分慎重地进来,我轻轻地问她,母鸡的母字怎么写啊?她没有回应,只顾很客气地问老师说,这位小朋友不会写母鸡的母字,要怎么办?像是她也不懂该怎么办的模样。监考老师随口回答说,那就空在那儿吧。

这倒好,原来不写也可以的,我就什么都不想写了,下面的便全部空白交了卷,早早出了考场,跟齐姐姐回家去。

接着没几天又去考北师附小,记得有一题是要我们从一写到三十,这个倒不难,但是题目下面有一行虚线,一小段一小段的线条,我以为每一截短短的线就该填一个数目,而且三十个数字也该刚刚好填满,可想而知,却是无论如何也兜不拢,搞不清问题出在哪里。单是这一题就费去我大半的考试时间,写了又写,擦了又擦。那一次也是应该考得很差,也许是李伯母跑到学校去说了人情,我记得她去过北师附小,我不相信会为李本京枉驾。我从此就成了北师附小的学生,也就开始了一生中至少有二十年痛苦而漫长的考试生涯。

我一生当中无一日不读书,后来当了老师,也常常在学生面前自我炫耀。这是实话,至今依然如此。可是又有一个问题,便是学校的书我一本也读不下去,只要不是学校老师要我们读的书,无论天文、地理、科学、文学、社论还是历史,包括报纸上的小广告,电线杆上的招贴,药瓶油瓶果汁瓶酱菜瓶上的标记,无不读得津津有味。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读完了商务印书馆那四册一部的胡适留学日记,读书的地点是今天的二二八公园(当年唤作新公园)的市立图书馆,就坐在走廊边的桌上读,对着夏日的莲池,在逃学中读完了这一部书。建中对面是早年的中央图书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依然逃学去读书,非常方便,有一阵子我在那儿津津有味地读《古今图书集成》,还要特别要求打开锁上了的玻璃橱子,那是我爱读百科全书的开始。为了读私书而让老师责罚,更是不计其数。因此课业很差,差到数度留级,因为我是个手不释卷的坏学生。

什么是坏学生?考试差者也。定义很粗糙,然而无人不信。

上小学时,在开学前注册回家,总是带着一摞教科书,除了数学之外,就会急着把所有的书读过一通,好像一整天就足够读完了。从此,那些书对我就再也没有吸引力,上课又很少听到有意思的事情,非常无趣,因此凡是教科书空白处,都让我画得满满的漫画,跟很多一页页急翻过去就能看出来的卡通动画,这些都是我在所谓听课时的杰作。教科书于我,只余下如此的作用了。我一辈子爱随手画画,应当跟不爱读教科书构成消长相因的对立关系。一生很不适应做官,其实是怕开会,一开会,我就想画画。很多小小的速写人像画作,都是在开会时的写生产品。大体上说,我不太相信开会能够解决重大问题,反而相信会议搞不好会成为制造问题的所在。我看到更多的人以开会之多寡为自我标榜的虚荣,好像没有战功的军人的勋章。

不用说,教科书虽然读过,也不记得,教育制度要求的,就是记问,到了要考试,就实在很苦。什么都要记,应该也是教科书不可能多而且厚的原因,一点点玩意儿读来读去地读个不停,真受不了!一个人吃饭,要是规定一小口一定要咀嚼五百下才能吞咽,我想宁可饿死的人一定不少,然而精神食粮居然任其成为恶心的东西,高材生就是不怕恶心的人,这个问题至今也无人顾及,真是怪事。

考前要好好读教科书,老师常常要大家齐声高声朗诵,古人的书有腔有调,自成乐章,平生读书得声韵之快意,唯有古书,那些白话文有什么好朗好读的?特别是那样时时唱高调的时代,真是无趣之至,无奈之至。非得要读出声来不可的话,除了古诗词,都是有气无力,于考试毫无帮助。到了考试当下,眼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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