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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女子-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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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静悄悄的,卧房外的帷慢旁边坐了一人,微蹙着眉,倦倚在藤椅上,思涯初时只道是称心,走近两步才看出是迎春。
向来婆母生病,做媳妇的总要在跟前侍奉,这段时间因秀贞事忙,玉茜身体又不大好,一直都是迎春在这里,何太太睡了,她便出来坐一会儿,本想看看书打发时间,不想累得狠了,看了两页便盹着了,但心里担心何太太醒来会唤人,所以睡得并不安稳,略有声响便睁开了眼。
思涯的身影就这样闯入视线,他穿着灰色西装,戴了一副眼镜――迎春记得他从前是不戴眼镜的,看上去仆仆风尘,但整个人仍是清润温和,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迎春是疑惑是真是幻,思涯是被那眸子逼视得有些赧然,一阵风过,吹得书页哗啦啦响,迎春陡然醒觉,忙站起身,解嘲地笑笑,“我大概有些睡糊涂了。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思涯微笑道:“我也是刚到家,过来看看母亲。”迎春走过去轻轻掀开帐幔,向里望了一眼道:“母亲还没醒呢。”思涯也向里望,只能看到何太太侧身躺着,却看不见她的脸色,迎春见他眼圈泛红,想是触动了孺慕之思,劝道:“你别担心,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思涯问:“还是王大夫瞧的么,他怎么说?”迎春道:“王大夫说是气血紊乱,以致心脾两虚,可是归脾汤吃了几副,一直不见效,最近改了方子,以补气化痰为主,头已经没那么晕了。”思涯心下稍慰,两人怕吵醒何太太,说话的声音都很低,说了这两句,又觉没什么可说,思涯微笑道:“你看书吧,我在这里等母亲睡醒。”说着到沙发那边坐下。
迎春瞥见他去拿桌上的茶壶,便提醒道:“别喝,那茶是冷的。”走过去将火酒炉子点着,待水开了,又到格架前另取一把紫砂壶,思涯在旁边说我自己来吧,迎春似乎没听见,撮了香片,专心致志地泡茶,水气迷蒙,茶烟泛泛,沏好一壶放在桌上晾着,初时未留意,原来也是一把曼生壶,壶身上有行字,隶书,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饮庶几,永以为好,热气升腾,字也显得雾气沌沌的。
思涯道了谢,问道:“思澜最近怎么样?”迎春松了壶柄道:“他挺好的。”想了想又问:“三姐他们呢,还在那所学校么?”思涯道:“我和她的通信,是通过华法教育会转的,后来华法教育会解散了,我们也断了联系。这件事我没敢写在信里告诉母亲。”迎春点头道:“是,母亲知道了又要担心。”思涯叹口气道:“没想到,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迎春心想他必是从蕴蘅那里知道了蕴芝的事,想起那次去北京,并不是多久以前,转眼间一生离,一死别,双倚抱枕的闺中絮语自是无处寻觅,便是五龙亭里温酒笑谑也恍若隔生了。
屋子里又静下来,日影透过疏帘,在地上慢慢移着,迎春回到座位继续看书,近来何太太闷的时候,便让迎春给她读几本旧小说,她手里拿的这一本是《归莲梦》,看了几页又翻回去,重看那一行,老者对莲岸说,天地也有缺陷,人事岂能浑全。迎春默念两遍,觉得道理是正确的,可正确得太凄凉,不多时如意进来,给两人续了茶水,又过片刻,听到里面有咳嗽的声音,迎春掀开帷幔,果然见何太太醒了,便道:“妈,二哥回来了。”
这时思涯已奔了进去,唤一声妈,何太太看见思涯,顿时流下泪来,一边数落,一边问长问短,絮絮说了好久,才发现冷落了迎春,便向思涯道:“这些日子,可累坏思澜媳妇了,你赶快娶亲,也好分分她的担子。”思涯不答,何太太心里倒疑他已有意中人,只是在迎春面前不便细问。不久思澄秀贞他们也都陆续过来,便更不好再问。
晚上吃饭时,一家人已聚得很齐,何昂夫问思涯拿了什么学位,思涯说是美国哥大学研究院的硕士,思澄笑道:“多去几个国家也好,美国更该去看看。”何昂夫直摇头说胡闹。
思澄笑道:“像二弟这样不算什么,还有人留学三年,换三个国家,四个大学的呢。”原来那时候的中国留学生,很有一些人并不注重学位,而是以启蒙大师莱布尼兹的通才治学为榜样,思涯先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学教育,后又转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学数学和逻辑,硕士毕业后,便在各系旁听,那个时候却是以物理和生物为主。
何昂夫很不以为然,冷笑道:“人的精力能有多少,样样都学,样样都是皮毛,博而不专,到头来一事无成。人家老孟的儿子,就是孟叔卿的大哥,在麻省理工学机械制造,那才是学以致用,承继祖业,你们一个个哪有人家的出息。”思澜低声向思澄道:“都说是老婆人家的好,儿子自己的好,咱们老爹倒是正相反。”旁边蕴萍低下头嗤地一笑。何昂夫正在滔滔不绝地训话,见思澜嘻皮笑脸地小声嘀咕,心里一气,便将矛头调转,向思澜喝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你二哥再不成才,也算拿了个学位,你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二十几岁的人,整天浑浑噩噩过日子,都不知道愁得慌。”
若在平时,思澜也只随便一听,但今天不知怎地,便不能心服,忍不住驳道:“我怎么浑浑噩噩过日子了,绣花厂的生意不知道有多好。”何昂夫冷笑道:“好也是王志谦的功劳吧。”思澜道:“刘备有诸葛亮,难道还要自己出谋划策,有关张赵云,难道还用自己冲锋陷阵,咱们家这么多实业,父亲也是交给刘叔叔方叔叔他们分着打理,也没见您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
何昂夫笑道:“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一个小小的绣花厂,也敢称什么实业。”思澜笑道:“父亲也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当年曾祖显德公,也不过是从几只小沙船起家的。”何昂夫呵呵大笑,向何太太道:“你看看他口气有多大,倒抬出先祖来,我且等着看你的千里之行。”
思澄怕思澜不知深浅,惹得何昂夫动真怒,便岔开话题,一时吃过饭,陪着何太太谈些家常,待长辈们休息了,他们兄弟姐妹便到暖香馆饮茶聊天,迎春想回去看璎儿,思澜便道:“你把她抱过来吧,二哥还没见过璎儿呢。”思涯微笑道:“有一岁多了吧,会说话了么?”迎春道:“还只会说短句子。”忽见思澜抬头笑道:“梅花乃是冷香,怎么叫暖香馆呢?”
原来这暖香馆本是思澄书房,他回来后,见屋子前面几株梅花开得绝好,便亲自写了匾额和楹联,找人替换了上去,思澜见了匾额,觉得名实不符,所以有此一问,思澄在旁边笑道:“梅花本是冷香,不过这屋子里暖气一熏,冷香也就变暖香了。”
众人进厅,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婢女送上茶点,皆是清灵水秀,但面庞颇生,想是那如夫人从北京带回来的,思源打趣道:“冷香不及暖香,想来暖香又不及添香了。”思澄笑道:“有什么好的,粗使丫头而已。”低声向思源道:“你看中哪一个,我送给你。”思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笑道:“大哥,我没有你那种本事,今生是不敢再做齐人之想了。”思澄哈哈大笑,两人又说起时政,思泽则同思涯讲论世界语,蕴萍两边都听了一阵,实在不感兴趣,扭头向思澜笑道:“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今天怎么有胆子敢驳父亲的话?”
思澜笑道:“平常我是不敢的,今天二哥回家,大家都那么高兴,我想父亲总不好意思在这种场合掴我耳光。”这时迎春已回去带了璎儿过来,蕴萍便笑道:“看在璎儿份上,父亲也不好意思掴你耳光呀。”思澜把璎儿接在怀里,抱到思涯跟前,笑指道:“这是二伯,认识了没有,叫二伯。”璎儿很听话,娇娇地叫了一声二伯。思涯笑着说声乖,又道:“鼻子像你,眼睛像妈妈。”思澜看了迎春一眼,笑道:“本来鼻子眼睛都像我的,不过越大,眼睛越像她妈妈。”
他们兄弟姐妹谈话时,迎春便揽着璎儿坐在一旁,偶尔和秀贞聊几句。后来璎儿睡着了,迎春便同秀贞说先走,思澜道:“我陪你一起。”思源随即道:“二哥到家后,还没怎么休息,我看今天就早点散了吧。”思澄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话我不敢提,怕你们说主人逐客。”众人笑了一阵,便各自散了。
第55章
自思涯回来后,何太太的病便一天天好转,一来是换了方子比较对症,二来也和心情有关系。思泽和蕴萍放了假,兄弟姐妹整天聚在一起,很是热闹。何太太这个年还算过得开心,只是挂念蕴蘅,心想那孟家三少爷纵然娶了亲,死了的女儿也不便还阳,一念及此处,就不能不埋怨何昂夫把事情做差了。
正月里下了一场雪,飞飞泛泛飘着谢家的柳絮,次日看窗外是一片琉璃景色,梅花枝头拥着一簇簇雪,梅雪相叠,烂漫夺目,大家左右无事,便都出来照相,蕴萍穿着新做的短大衣,围了一条苹果绿的围巾,站在梅树旁,定睛含笑,艳丽更胜梅花,蕴蓉娇娇地倚在她身侧,思澜拿着相机,端详着取景,蕴萍四下一望,又指着前面道:“四哥,咱们去那边。”杜鹃也携着蕴蓉跟了上去。
迎春是被思澜拉出来的,因对照相没有什么兴趣,走几步便落在后面了,思泽回头道:“四嫂,你怎么不照?”迎春微笑道:“你们照吧。”思泽笑道:“女孩子才爱照相,我不过跟着出来看看梅花。”低头见蕴萍新折的梅枝随手抛在雪地上,便拾起来交给身旁的小鹂道:“拿回去插瓶。”一阵风过,那枝上的梅花瓣簌簌纷落,思涯笑道:“这倒合了一句旧诗。”思泽一时未解,却听迎春低声道:“雪花吹影一重重。”
思涯向她微微一笑,思泽笑道:“可不就是雪花吹影一重重。二哥,我记得你从前也和过张船山的梅花诗。”思涯笑道:“张船山那八首笔格很高,后人步韵,难有新意,我那时候徒作文字游戏,现在一首也记不起来了。”思泽呵呵一笑,道:“这八首中,我最喜欢那句‘转怜桃李无颜色,独抱冰霜有性情。’四嫂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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