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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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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啦,趁清静,睡一觉好瞌睡吧,明日午时三刻,吴师爷我陪着棹老爷,亲来为三位送行!”

“不!”卢志林怒吼,“你们休想拿人命当儿戏!”

“儿戏人人爱玩,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吴师爷还是先前那句话,说完,后脚拔出死牢,有意无意放了高声,回头向牢子周三交代:“把这三个砍脑壳的给我看死了。已交子时,明天午正便来提人!这当中六个时辰,若出了差错,明日推上法场砍脑壳的,就是四人!”

师爷狠狠地盯着牢子的脖子,周三本能地一摸脖子上的脑壳。

这位师爷已经不是向对手亮底了,分明是老猫铁钩般的双爪按定了小耗子津津有味地把玩着。

卢魁先站在死牢阴影中,一声不吭。他熟读本县县志,晓得清初于成龙任合州知州,勤政为民,励精图治,被康熙皇帝誉为“清官第一”的故事。今夜,他却不得不在于知州留下清名的县衙内,眼睁睁看着棹洋渡这个天下第一的贪官、恶官,在他头上制造一大冤案,会要了三颗人头的命案。

造化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活到二十多岁的卢魁先,两年内,第二次遭遇生死劫。

这一夜,二十多岁的卢魁先面临生死劫,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夜晚。

城头,传来巡更梆声,姜老城边走边喊:“子时已交,吹灯睡觉……”

喊过更,听得姜老城又唱开了川剧:“沙漏滴尽一更天,命悬大牢一线牵……”

这不是报更词,也不是姜老城平日爱唱的川剧词,这唱词中流露出一腔悲怨,几分惋惜,却另有一种警告,一点提示……

卢魁先默默地听着,他听懂了这位儿时就相识的守门老兵的心情——姜大伯在提示他,不可坐以待毙,又在警告他,剩下的时辰不多了,顶多再敲几次更……抬眼从铁窗望城头,姜老城背上斜插的灯笼照向城下衙门后大牢,他摇着头,敲梆远去。

姜老城走几步,望一眼城下青楼红灯,有显贵富豪搂着女子进出,他恨恨地加喊了一句:“攀花折柳寻常事,只管风流莫下流——别个的婆娘莫要抱……”

明明晓得清官历史,却不得不直面贪官恶官,这是人生遭遇的一种可怕。更可怕的是,明明晓得要直面贪官恶官,自己心里头却堵满了可怕的混乱思绪,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夜,卢魁先正面临这样可怕的境地。大足刑场,还能得一线生机,靠背诵《祭十二郎》,逃脱一条性命。今夜呢,在这合川死牢中,就是理顺了心头的一团乱麻,有话,又向谁说去?正这么想着,卢魁先就听得一声喊:“胡伯雄啊胡伯雄!都怪我,名字取拐了,害了你小卢先生,害了卢大哥!”胡伯雄突然爆发出来。伯雄啊,你宅心仁厚,自己身陷死牢,还在为他人着想,卢魁先默默摇头。

“莫乱怪自己,名字是你爹妈取的。”卢志林道。

“是我胡子生拐了,害了你们。”

“你胡子是天生的。莫再怪自己了。要怪,怪我,《群报》上发了那篇文章,又在棉花街撞到了吴师爷打开县衙后门放凶!小兄弟,你不过是送来一个罪名。”

卢魁先背身而立,手把小窗,强撑着自己,望着小窗外星空,一言不发。

通常,官府制造冤案,有个规律,冤了你的财,冤了你的人,冤了你的人头,直到上断头台,还叫你不明不白喊不出是怎么冤的。可是这一回,合川县衙却一反其道而行之。一开头便摆明了——我今天就是冤了你,甚至把我将怎么冤你的底牌都亮在你眼前。

这不是合川官府比别处官府胆大,这真是碰巧了。胡伯雄早不来迟不来偏此时千里之遥来到合川。偏偏碰上川鄂两省通缉大名鼎鼎的“湖北熊”,偏偏所有的通缉令,都只指明“湖北熊”一个突出的特征——一脸的络腮胡子。难怪师爷会指着胡伯雄说:“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子,老天爷都早不早的给你全配齐了——你是老天爷特地送到本县的一头熊!”

天底下竟有这样碰巧的事。这事,日后要写进书去,真还没人肯信,定会说,是小说家瞎编硬造的。

“小卢先生,你我还有救么?”

面对胡伯雄,卢魁先无语。

“省城的朋友,都说你吉人天相。”

“我?”

“说是大足那回,鬼头刀砍到脖子上,突然,冒出个大足举人,喊一声刀下留人,你就被救!”卢魁先苦笑。胡伯雄望窗外星空,哭道:“小卢先生,这一回,还会有贵人相救吗?难道就坐等明日午时三刻?”

卢魁先从一开始遭遇这生死危机,便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此时,虽外表不动,内心却紧张地思索着——“儿戏人人爱玩,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吴师爷走出死牢时,丢下的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卢魁先心头忽然一动——这场乍看胜败早成定局的“儿戏”,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可能“绕得出去”?

就算大足刑场,自己得“贵人相救”,可是,如果当时自己放弃,这条命还不早就断送张铁关刀下。有过上一次死里逃生的卢魁先从迷茫与困顿中打点起精神,一句话脱口而出:“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自从打入死牢,便没大听卢魁先说话,胡伯雄立即反问:“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是!要是我在大足刑场,只会举头喊天,坐地待毙,再有贵人,也救不了我一条命!”

卢志林也扭过头,见二弟目光闪亮,便问:“听说你在大足刑场背了一篇韩愈文章?”

“是。要是鬼头刀下,我背脱一句、背错一字,大足举人他也救我不得!”

卢志林道:“可是,落到今夜这步田地,怎么——自救?”

卢魁先无语,合川死牢没人再要他背诵韩愈文章……

过了半夜,明白了人当自救,自己还不晓得该如何自救。城头梆声倒是按照时辰再次响起。姜老城巡更身影游走到铁窗外所对的城垛间,喊道:“丑时已交,月黑风高,防火防贼防强盗……”

喊罢,身影离开,接着还用川剧腔哼鸣:“沙漏滴尽二更天,三条小命万人念……”

胡伯雄道:“这梆声像在催命。”

卢魁先陷入苦思,今夜自己面对的,绝非一场儿戏,与死神过招,这死牢,到底怎么绕才能绕得出去……

胡伯雄急了:“小卢先生!”

卢志林坐在墙角,他深知他的二弟,凡事未想出个究竟,绝不乱开腔,眼下二弟双眉紧锁,眸子中却不时有闪烁不定的光,卢志林知道二弟正苦苦思索对策,需要静思的时间,卢志林便拿话把胡伯雄吸引到身边,说:“小兄弟,落到这地步,急也白急。来,我们摆几句空龙门阵吧。”

“落到这地步,还有啥好摆?”

“话说三国时候,曹丕要杀曹植,命他七步成诗……”

“曹植急中生智,居然写成!”

“奇诗哇。煮豆燃豆萁……”

“这我听过。我也给卢大哥摆一段空龙门阵。”

“小兄弟,你摆。”

“南朝时,梁武帝肖衍要杀周兴嗣,命他一夜之间写出一千个字的文章,要押韵,还要有意境,最要命的,是这千字不许重复出现一字。周兴嗣一夜之间写出来了。天亮一看,自己须发皆白,拼了命在救自家的命哇。”

“你说的是《千字文》。”卢志林道,“奇文哇。曹、周二人,全靠自家一管笔,活出自家一条命!”

此话刚出,听得卢魁先那边“嗯”了一声。卢志林虽与胡伯雄摆空龙门阵,但心头同样着急,一直盼着卢魁先早打主意,有所动作,听得这一声,立即转过头去。

只见卢魁先转过身来,手把栅栏,喊道:“管牢的大哥!”

周三从值夜的板凳上站起身,走过来:“啥事?”

“有纸笔墨砚么?”

“我这死牢中,别的没有,这四件宝贝现成!”周三端过一张小桌,桌上有现成的纸笔墨砚,送入栅栏,理解地一笑:“卢家小哥,你啊,早该打这个主意了。”

卢魁先一愣:“你知道我打什么主意?”

“给你屋头的人,老的、小的、爹妈堂客留话啊。”

卢志林惊望卢魁先:“兄弟,你要给爸妈留话?”

周三劝慰地点头:“你们读书人叫——遗书。”

卢志林道:“二弟你真要写遗书?”

卢魁先看一眼大哥:“万一弄不好,它就是遗书!”

周三看一眼卢志林与胡伯雄:“我劝您二位也学他,做个明白人。”

胡伯雄道:“小卢先生,我们——真到了写遗书的时辰?”

周三转身而去:“要留话,莫傻等,大喜时辰不等人。”

这是四川死牢的里流行顺口溜,“大喜”,说的是断头。

卢魁先对胡伯雄:“听见了吧——磨墨。”

胡伯雄磨墨,手抖,墨汁溅出。卢魁先伸手,把住胡伯雄的手,共握一管墨,一圈一圈沉沉地磨着。

卢魁先望着面前的白纸,压低声:“刚才我对你说的是——弄不好,它就是遗书。”

卢志林听出卢魁先话中有话:“那弄好了呢?”

“它就不是遗书!”

“不是遗书是什么?”

“大足刑场,我拿《祭十二郎》来祭奠我的同志石二。”

“今夜莫非二弟亲手写一篇祭文来,祭奠你我三人?”

“今夜我若当真写一篇祭文来祭奠自己,那你我三人就真的难逃死劫!”

“那,二弟想写什么?”

“到家抓你我兄弟时,我问吴师爷罪名,他说……”

“进了衙门,升了大堂,自然让你知道个明明白白。”

“可是先前进了衙门,不见升堂,却把我们带到这黑牢来审?”

“知事心中有鬼,不敢公审。”

“此外,他心中还另藏有一个鬼!”

“还有个什么鬼?”

卢魁先指着小窗外星空:“他怕变天!”

卢志林一愣:“什么意思?”

“刚才从大堂前经过,你看出没有,堂上少了东西。”

卢志林一指栅栏外的公案:“知事断案的公案没了。挪到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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