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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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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像还没学会泳游、却沉落在水底,被水呛得无法呼吸那样的害怕。
   附近诊所的大夫很快就来了。她一看就说妈是心肌梗死,没有救了。
   这时急救中心的大夫也来了。年轻的、睡眼惺松的女大夫一看更是说不行了。在我的请求下,才给妈做了一个心电图。她说:“已经是直线,没有心跳了。”
我又求她给妈打强心针。
她说,“打也没用了,要是有用就给她打了。”
   她走了以后,航天部研究所诊所的大夫又留了一会。
她看着妈的脸说,“多慈祥的一个老人呐。”
在她们都走了以后,我才会哭。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先生给王蒙兄打了电话。王蒙兄又给维熙、谌容和北京作协打了电话,因为他们很快就赶来了。维熙顺路又接来了蒋翠林。
   不论我如何悲痛欲绝,我也没有权力坐哭与母亲的诀别。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来帮我张罗妈的丧葬呢?没有!既然没有,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本就是最后与母亲相聚的时间,从我和妈的身体之间飞逝而去。果真只是身体之间了。
   给妈换内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个膝头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妈在最后的时刻,曾想挣扎着站起来,而且是拼死活的挣扎。
这是有意识的挣扎,还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
   要是有意识的挣斗,我还感到些安慰,这说明妈还想活下去,可我又想,这挣斗很痛苦吧、想活下去。而又知道活不了的话。既然如此,也许不如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那时,妈已经什么都体味不出了。
   看着她磨破的膝头,我心疼如绞。妈在这激烈的挣斗中,只能独自承受我无法代替、分担的,死亡袭击的恐惧和痛苦。
   又给妈换了外衣。妈最喜欢的、又合适秋天穿的那套棕色花呢。沿秋香色缎子小边,盘同样缎子花扣的中式套装,放在没装修好的、新房子的某个纸箱里。究竟是在哪一个纸箱里?那里紧紧地堆放着几十个纸箱,根本就没有找出的希望。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钥匙还在装修公司手里,我上哪去找他们?在早上六七点钟的时候,通常他们要在九点钟才开始工作。
   还是借蒋翠林的光,火葬场答应可以及时火化。他们的车,十点就要来了。
   由于是在家里过世,而家里是没有条件久停的。要是自己的家,多停一两天还可以,可惜是在先生家。妈一辈子都不愿意烦扰他人(包括我),也这样教育我和孩子,所以我不敢为妈的装殓耽误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在这个活着的人都要因陋就简的环境里,哪儿还有可能讨论为不活着人的方便。
   听小阿姨的指导,我给妈穿了前几天新买的纯棉运动衫裤,她说按照农村的说法,棉制衣物装殓最好。谌容来了以后说不行,让我到房间里去重新给妈找些正式的衣服换上。后来她对我说,她不过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蓝色上有紫红和白色细条格子的旧棉袄,和妈的一条蓝色毛涤裤子,还有,我在奥地利买的一双棕色半高跟皮鞋给妈换上。   妈的脚有些肿,穿的又是我一双茶色人造毛的长袜,所以鞋子还显大,我到现在也觉得不如不换,因为妈后来穿惯了运动衫裤,对她方便而又舒服。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她最喜欢的那套。
好在张家的女人也不认为这有十分的重要。
   谌容又提醒我应该给妈带上一件她最心爱的东西。我马上想到是唐棣的什么东西或是照片。可惜,仍然是一切东西都堆放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里,手头什么也没有。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想起先生家里有一张妈和唐棣的照片,那是一九九0年我们在RBO家里吃烤肉的时候拍的。这种根本不会沉淀在记忆里的小事,那种时候居然能够记起,又居然能够找到,不是冥冥中有人助我,其实也就是遂了妈的心意又是什么?
   照片上的人影虽然很小,但我想这就是妈最心爱的东西了。
   我把妈的上衣解开,把照片放在贴近她胸口的地方。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谌容的意思,她说的心爱之物该不是金银手饰吧?
   小阿姨又把妈的双脚并拢,用一条黑布带把妈的双脚捆上,又让我在妈身上罩了一张白布单子。幸亏有这来自农村、见过并懂得如何办理丧事的小阿姨。不然我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做,并且还会做错很多。
   妈全身都很干净,她一辈子好强,走也走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地上守着妈。我知道再也守不了多少时候了。这样的相守是过一秒少一秒了。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的极深的委曲。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曲,生和死的委曲紧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又始终没有认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候,如今,我只好翻看她留
下的那份如何可以详尽其苦的自述了。
   妈走的时候,我本可以在她的身边,可是我陪先生去了。
   要是她出事的时候小阿姨或我在身边,也许她还有救;
   或至少在她走的时候,我能拉着她的手,让她这辈子哪怕有一次不孤独的记录。她肯定呼喊过我,我却没有听见,她只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了。就像她在手术前劝慰我的那样: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是孤独了一辈子吗;
   就是她已经迈上那条黄泉之路,只要还没走远,也许我还能把她叫回来。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
一想到她是这样走的,我就悲从中来。
   人人都说我是个孝女,其实我让妈伤了一辈子的心,让妈为我劳累了一辈子,就在她没有几日可留的情况下,我还逼着她一会起来、一会坐下地锻炼……是我把妈累死了。这,谁又能看得见呢?
   我不需要人们说我什么好,我要的是妈活着,哪怕再活一年,再让我为她做点什么,可是她不,她就这样的去了。
   不论我怎样伤她的心,她就是走,也左思右想,挑了一个不会给我留下更多悔恨的时辰。   她没有在手术台上走,免得我为签字手术而自责;
   她没有在我逼她起立坐下的时候走,让我有机会用其实是对她无尽的深爱做一些弥补;
   她拼却一命留给我最后一个满足:“高兴。高兴,我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一半”,让我以为我的努力终于成功,她又有了活下去的自信、愿望和勇气,那不也就是给我以勇气和希望;
   她还有机会对我说,她就爱吃我做的莲子、小豆粥,为我日后的回忆留下些许的安慰:
她走的那天还算快活;
   让我有机会在她说“虽然我老了,可是还是活着对你们更好”的时候,以明心迹地说声“那当然”;
   她给了我陪她坐一会儿的时间,让我能够对她说:“妈,过去老也没能抽时间陪您坐一会儿,现在终于可以陪您坐着聊聊天了”,而她又给了我最后的谅解,“我也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
   留给我一个了结我们这辈子缘份的机会,让我能够对她说一句:“妈,请您原谅我。”那是她最后对我的疼爱。也是上帝对我的恩惠、对我的了解,他知道我不过是要妈更好地活下去,只是我的办法过于拙劣,又急于求成。
   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那面颊上的温暖、弹性仍然是我自小所熟悉、所亲吻的那样,不论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辨出。可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分辨的了。
为什么长大以后我很少再亲吻她?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也许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记了是为什么,心情少有的好,我在妈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妈那样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样子。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过去?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现在,不论我再亲吻妈多少,也只是我单方的依恋了,妈是再也不会知道,再不会感受我的亲吻带给她的快乐了。
很快,就连这一点依恋也无从寄托、无处可寻了。
   我又在她身旁躺下,拉起她的右臂,让她的手臂像我小时那样,环绕过我的颈项,我贴紧她的怀抱,希望她能像我小时那样,再搂抱我一次。可是小阿姨把我拉了起来,说:“阿姨你不能这样,这样姥姥的胳膊就永远伸不直了。”
   我只好起来坐在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只能拉着她的手、也只能这样看着她了。就是这样,也是看一眼少一眼,拉一会儿少一会儿了。
   她那一生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的,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一辈子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止了。
   从我记事起,她那即使在高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闭上了。
   那双眼睛,到现有也显出常人少有的美。先是在大眼角那里往上抛出一个极小的弧,然后往下滑出一道优美的长长的弧线,再往小眼角走去。最后在小眼角收势为更小的一个弧。一般人闭上眼睛以后,仅仅是一条弧度很小、差不多就是直线的弧线。
   真正让我感到她生命终止的、她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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