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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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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爷把票子拾了起来。“谢谢,赵先生,谢谢!决不对别人说!您可快着点!秀姑娘真不坏,真不坏。郎才女貌!赵先生,丁二等吃喜酒!以后您有什么信传给秀姑娘,找我丁二,妥当,准保妥当!”
小赵心里怎么也不是味。不肯承认自己是落在情网中:赵先生被个蜘蛛拿住?赵先生象小绿蝇似的在蛛网上挣扎?没有的事!可是丁二的末几句话使他心中痒了痒一一吃喜酒,郎才女貌!人还不易逃出人类的通病,小赵恨自己太软弱。可是洞房花烛夜,吻着那双大脚,准保没被别人吻过的。她脸上红着,两个笑涡象两朵小海棠花!小赵没办法,没法把心掏出来,换上块又硬又光的大石卵。

丁二爷一辈子没撒过谎,这是头一次。他非常的兴奋。说了谎,而且是对大家所不敢惹的小赵说的!还白检了一块钱,生命确是有趣的。大概把小赵揍死,也许什么事没有?谁知道!天下的事只怕没人作;作出来不一定准好或是准坏,就怕不作。丁二爷想起过去的事;假如少年的时候,遇上事敢作,也许不至成为废物?他有点后悔。好吧,现在拿小赵试试手。小赵一点也没看起咱,给他个冷不防!丁二爷没想到自己是要作个英雄,他自己知道自己,英雄与丁二联不到一处。只是要试试手。试好了便算附带的酬报了张大哥,试不好——谁知道怎样呢!过去是一片雾,将来是一片雾,现在,只有现在,似乎在哪儿有点阳光。秀真,小丫头,也确是可爱!要是自己的儿子还跟着自己,大概还许和她定婚呢!儿子哪儿去了?那个老婆哪儿去了?他看着街上的邮差;终年的送信,只是没有丁二的!去喝两盅,谁叫白来一块钱呢!
第十八

老李的苦痛是在有苦而没地方去说。李太太不是个特别泼辣的妇人,比上方墩与邱太太她还许是好一些的。可是她不能明白老李。而老李确又不是容易明白的人。他不是个诗人,没有对美的狂喜;在他的心中,可是,常有些轮廓不大清楚的景物:一块麦田,一片小山,山后挂着五月的初月。或是一条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听见蛙跳入水中的响声……这些画境都不大清楚,颜色不大浓厚,只是时时浮在他眼前。他没有相当的言语把它们表现出来。大概他管这些零碎的风景叫作美。对于妇女他也是这样,他有个不甚清楚的理想女子,形容不出她的模样,可是确有些基本的条件。“诗意”,他告诉过张大哥。大概他要是有朝一日能找到一个妇女,合了这“诗意”的基本条件,他就能象供养女神似的供养着她,到那时候他或者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人——这就是我所谓的诗意。李太太离这个还太远。
那些基本条件,正如他心中那些美景,是朴素,安静,独立,能象明月或浮云那样的来去没有痕迹,换句话说,就是不讨厌,不碍事,而能不言不语的明白他。不笑话他的迟笨,而了解他没说出的那些话。他的理想女子不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适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不必是牡丹芍药;梨花或是秋葵就正好。多咱他遇上这个花,他觉得也就会充分的浪漫——“他”心中那点浪漫——就会通身都发笑,或是心中蓄满了泪而轻轻的流出,一滴一滴的滴在那朵花的瓣上。到了这种境界,他才能觉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会反抗,才会努力去作爱作的事。就是社会黑暗得象个老烟筒,他也能快活,奋斗,努力,改造;只要有这么个妇女在他的身旁。他不愿只解决性欲,他要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合成一体的伴侣。不必一定同床,而俩人的呼吸能一致的在同一梦境——一条小溪上,比如说——呼吸着。不必说话,而两颗心相对微笑。
现在,他和太太什么也不能说。几天没说话,他并不发怒,只觉得寂寞,可又不是因为不和“她”说笑而寂寞。她不是个十分糊涂的妇人;反之,她确是要老大姐似的保护着他,监督着他,象孤儿院里的老婆婆。他不能受。她的心中蓄满了问题,都是实际的,实际得使人恶心要吐。她的美的理想是梳上俩小辫,多搽上点粉,给菱作花衣裳。她的丈夫会挣钱,不娶姨太太,到时候就回家。她得给这么个男人洗衣服,作有肉的菜。有客人来,她能鞠躬,会陪着说话,送到院中,过几天买点礼物去回拜,她觉得在北平真学了些本事。跟丈夫吵不起来的时候自己打嘴巴,孩子大闹或是自己心中不痛快,打英的屁股;不好意思多打菱,菱是姑娘,急了的时候只能用手指戳脑门子。她的一切都是具体的。老李偏爱作梦。她可是能从原谅中找到安慰:丈夫不爱说话,太累了;丈夫的脸象黑云似的垂着,不理他。老李得不到半点安慰。越要原谅太太越觉得苦恼,他恨自己太自私,可是心中告诉自己——老李你已经是太宽容,你整个的牺牲了自己。
马少奶奶有些合于他的条件,虽然不完全相合;她至少是安静,独立,不讨厌。她的可怜的境遇补上她的缺欠。可是她也太实际,她只把老李看成李太太的丈夫。老李已经把心中的那点“诗意”要在她的身上具体化了,她象门外小贩似的,卖什么吆喝什么,把他的梦打碎。无论怎么说,老李可是不能完全忘了她,她至少是可以和他来得及的。
老李专等着看看她怎样对付那位逃走的马先生。衙门不想去,随便,免职就免职,没关系!张家的事,想管,可是不起劲,随便,大家都在地狱里,谁也救不了谁。
李太太有点吃不住了。丈夫三四天不上衙门,莫非是……自己不对,不该把事不问清楚了就和丈夫吵架。她又是怕,又是惭愧,决定要扯着羞脸安慰他,劝告他。
“今天还不上衙门呀?”好象前两天不去的理由她晓得似的。“放假吧?”把事情放得宽宽的说,为是不着痕迹。
他哼了一声。

下了大雨。不知哪儿的一块海被谁搬到空中,底儿朝上放着。老李的屋子漏得象漏杓,菱和英头上蒙着机器面口袋皮,四下里和雨点玩捉迷藏,非常的有趣。刚找着块干松地方,头上吧哒一响,赶紧另找地方;最后,藏在桌儿底下。雨点敲着桌上的铜茶盘,很好听,可是打不到他们的头上。“爸!这儿来吧!”爸的身量过高,桌下容不开。
一阵,院中已积满了水。忽然一个大雷,由南而北的咕隆隆,云也跟着往北跑。一会儿,南边已露出蓝天;北边的黑云堆成了多少座黑山,远处打着闪。跑在后边的黑云,失望了似的不再跑,在空中犹疑不定的东探探头,西伸伸脚,身子的四围渐渐由黑而灰而白,甚至于有的变成一缕白气,无目的的在天上伸缩不定。
院中换了一种空气,瓦上的阳光象鲜鱼出水的鳞色,又亮又润又有闪光。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些蜻蜓,黄而小的在树梢上结了阵,大蓝绿的肆意的擦着水皮硬折硬拐的乱飞。马奶奶的几盆花草的叶子,都象刚琢磨过的翡翠。在窗上避雨的大白蛾也扑拉开雪翅,在蓝而亮的空中缓缓的飞。墙根的蜗牛开始露出头角向高处缓进,似乎要爬到墙头去看看天色。来了一阵风,树上又落了一阵雨,把积水打得直冒泡儿;摇了几次,叶上的水已不多,枝子开始抬起头来,笑着似的在阳光中摆动。英和菱从桌下爬出来,向院中的积水眨巴眼——呕!
并没有商议,二位的小手碰到一处,好象小蚁在路上相遇那么一触,心中都明白了。拉着手,二位一齐下了“海”。英唱开了“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菱看天上的白云好象一群羊,也唱着“羊,羊,跳花墙……”把水踢起很高。英的大拇指和二指一捻,能叫水“花啦”轻响一声,凑巧了还弄起个水泡。菱也得那么弄,胖脚离了水皮,预备捻脚趾头;立着的那只脚好象有人一推,出溜——脊背也擦了水皮:英拉不住她,爽性撒了手,菱的胖脊背找着了地,只剩了脑袋在外边,“妈!”英拚命的喊。菱要张口,水就在唇边,一大阵眼泪都流入“海”里。“妈!妈——”
全院下了总动员令。爸先出来了,妈在后边。东屋大婶是东路司令,西路马奶奶也开开了门。爸把小葫芦捞出来,象个穿着衣服的小海狗。大红兜肚直往下流水,脊背上贴了几块泥。脸也吓白,葫芦嘴撇得很宽,可是看着妈妈,不敢马上就哭出声来。“不要紧的,菱,快擦擦去!”马奶奶知道菱是不敢哭,不是不想哭。马婶也赶紧的说:“不要紧的,菱!”菱知道是不能挨打了,指着红兜肚,“新都都,新都都!”哭起来,似乎新兜肚比什么也重要。或者是因为这样引咎自责可以减少妈妈的怒气。妈妈没生气,可是也没笑着,“看看,摔着了没有吧!”菱有了主心骨,话立刻多了:“没摔着!菱没动,水推菱,吧唧!”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妈把菱接过去。英早躲到南墙去,直到妈进了屋才敢过来,拉住了马婶,一劲的嘻嘻,他的裤子已湿了半截。
马奶奶夸奖雨是好雨,老李想起乡下——是,好雨;可是暴雨浇热地,瓜受不了。马婶不晓得瓜也是庄稼,她总以为菜园子才种瓜呢,可是不便露怯,没言语。老李想起些雨后农家的光景,有的地方很脏,有的地方很美,雨后到日落的时候,在田边一伸手就可以捏着个蜻蜓。“英,咱们出西直门看看去!”很想闻闻城外雨后新洗过的空气,可是没说,因为英正和马婶在墙根找蜗牛。马婶没穿袜子,赤足穿双小胶皮靴,看不见脚,可是露着些腿腕。阳光正照着她的头发,水影在她头上的窗纸上摇着点金光,很象西洋画中的圣母像。英不怕晒,她也似乎不怕,跟着英在阶上循着墙根找蜗牛,蹲着身,白腿腕一动一动往前轻移。马奶奶进了屋。老李放胆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白腿腕,她的头发,她头上的水光。他心中的雨后村景和她联在一气,晴美,新鲜,安静,天真,他找到了那个“诗意”。
菱换好了干衣服,出来拉住爸的手,“英,给我一水牛!”英没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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