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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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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换好了干衣服,出来拉住爸的手,“英,给我一水牛!”英没答应。菱看了看爸的鞋,“爸,鞋湿!爸鞋湿!”爸始终也没觉得鞋湿,笑了笑,进屋去换鞋。

院中的水稍微下去了些,风一点也没有了,到处蒸热,蝉声象锥子似的刺人耳鼓。屋中的潮味特别难闻,似乎不是屋子了,而象雨天的磨房,在哪儿有些潮马粪似的。老李想出去走走,又怕街上的泥多。正在这个当儿,英和菱又全下了水,因为在阶上看见丁二爷进来,俩孩子在水中把他截住,一边一个拉住他的手。丁二爷的脚上粘着不晓得有几斤泥,旧夏布大衫用泥点堆起满身的花,破草帽也冒着蒸气,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拉着两个孩子一直的闯进来,仿佛是在海岸避暑的贵人们在水边上游戏呢。
“李先生,李先生,”丁二爷顾不得摘帽子,也不管鞋上带进来多少水。“天真回来了,天真回来了!张大哥找你呢!”他十分的兴奋,每个字仿佛是由脚根底下拔起来的,把鞋上的水挤出,在地上成了个小小的湖。
老李本想替张大哥喜欢喜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的冷淡,好象天真出来与否没有半点意义。
“李先生,去吧,街上不很难走!”丁二爷诚恳的劝驾。
老李只好答应着,“就去。”
英看出了破绽,“二大,街上不难走?你看看!”指着地上的小湖。
“呕,马路当中很好走;我是喜欢得没顾挑着路走,我一直的蹚,花啦,花啦!”丁二爷非常的得意,似乎是作下一件极浪漫的事。
“二大,”英的冒险心被丁二爷激动起,“带我上街蹚水去!咱们都脱了光脚鸭?”
“今天可不行,丁二还有事呢,还得找小赵去呢!”他十二分抱歉,所以对英自称“丁二”。
英撅了嘴。老李接过来问:“找他干吗?”
“请他到张家吃饭,明天;明天张大哥大请客。”
“啊,”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复活了。可是丁二爷有些神秘,他不是要揍小赵吗?他的神气一点不象去揍人的,难道……管他们呢,一群糟蛋;没再往下问。
丁二爷往外走,孩子们都要哭,明知丁二爷是蹚水玩去,不带他们去!
“英,我带你们去!”爸说了话。
“脱了袜子?”英问。
“脱!”爸自己先解开了皮鞋。
“脱鸭鸭来脱鸭鸭,”英唱着,“菱,你不脱肥鸭?”
“妈——菱脱鸭鸭!”
老李一手拉着一个,六只大小不等的光脚蹚了出去,大家都觉得痛快,特别是老李。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好象要过度了似的。个个树叶绿到最绿的程度,朝阳似洗过澡在蓝海边上晒着自己。蓝海上什么也没有,只浮着几缕极薄极白的白气。有些小风,吹着空地的积水,蜻蜓们闪着丝织的薄翅在水上看自己的影儿。燕子飞得极高,在蓝空中变成些小黑点。墙头上的牵牛花打开各色的喇叭,承受着与小风同来的阳光。街上的道路虽有泥,可是墙壁与屋顶都刷得极干净,庙宇的红墙都加深了些颜色。街上人人显着利落轻松,连洋车的胶皮带都特别的鼓胀,发着深灰色。刚由园子里割下的韭菜,小白菜,带着些泥上了市,可是不显着脏,叶上都挂着水珠。
老李上衙门去。在街上他又觉出点渺茫的诗意,和乡下那些美景差不多,虽然不同类。时间还早,他进了西安门,看看西什库的教堂,图书馆,中北海。他说不上是乡间美呢,还是北平美。北平的雨后使人只想北平,不想那些人马住家与一切的无聊,北平变成个抽象的——人类美的建设与美的欣赏能力的表现。只想到过去人们的审美力与现在心中的舒适,不想别的。自己是对着一张,极大的一张,工笔画,楼阁与莲花全画得一笔不苟,楼外有一抹青山,莲花瓣上有个小蜻蜓。乡间的美是写意的,更多着一些力量,可是看不出多少人工,看不见多少历史。御河桥是北平的象征,两旁都是荷花,中间来往着人马;人工与自然合成一气,人工的不显着局促,自然的不显着荒野。一张古画,颜色象刚染上的,就是北平,特别是在雨后。
老李又忘了乡间,他愿完全降服给北平。可是到了衙门,他的心意又变了。为什么北平必须有这样怪物衙门呢?想想看,假如北京饭店里净是臭虫与泔水桶!中山公园的大殿里是厕所!老李讨厌这个衙门。他不能怨北平把他的生命染成灰色;是这个衙门与衙门中的无聊把他弄成半死不活——连打小赵一个嘴巴,或少请一回客,都不敢,可怜!
同事们逐渐的来到,张大哥在他们的唇上复活了。张家已不是共产的窝穴,已不是使人血凝结上的恐怖。大家接到了张大哥的请帖——天真原来不是共产党。大家开始讨论怎样给大哥买礼物压惊,好象几个月里他没惊过一回似的。买礼物总得讨论,讨论好大半天,一个人独自行动是可怕的,一定要大家合作,买些最没有用的东西,有实用的东西便显着不官样,不客气:礼物庄上的装着线似的半根挂面的锦匣,和只有点杏仁粉味儿而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一钉星杏仁粉的花盒子,都是理想的礼品。讨论完礼物,大家开始猜测张大哥能否官复原职。意见极不一致。张大哥,有的说,到处有人,不必一定吃财政所。可是,另一位提出驳议,不回到财政所来,为什么请财政所的人们吃饭?那是因为小赵是首座,不能不请旧同事作陪,第三位自觉的道出惊人的消息。假如,假如他回来,是回原缺呢,还是怎样?讨论的热烈至此稍微低减。人人心中有句:“可别硬把我顶了呀!”不能,不能再回财政所,也许到公安局去,张大哥的交往是宽的。这样决定,大家都心中平静了些。
老李听着他们咕唧,好象听着一个臭水坑冒泡,心中觉得恶心。
孙先生过来问:“老李儿呀,给张大哥送点什么礼物儿呢?想不起,压根儿的!”
“我不送!”老李回答。
“呕!”孙先生似乎把官话完全忘了,一句话没再说,走了出去。
老李心中痛快了些。

儿子到了家。张大哥死而复活,世界还是个最甜蜜的世界,人种还是万物之灵,因为会请客。请客,一定要请客。小赵是最值得感激的人,虽然不能把秀真给他,可是只就天真的事说,他是天下最好的人。请小赵自然得请同事们作陪。他们都没来看过他一趟,可是不便记恨他们,人缘总要维持的;况且,也难怪他们,设若他们家中有共产党,张大哥自己也要躲得远远的,是不是?无论怎说吧,儿子是回来了,不许再和任何人为难作对:儿子是一切,四万万同胞一齐没儿子,中国马上就会亡的。
几个月的愁苦使张大哥变了样,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灰黄,连背也躬了些。可是一见儿子,心力复原了,张大哥还是张大哥,身体上的小变动没关系;人总是要老的,只怕老年没儿子;很想就此机会留下胡子。灰黄的脸上起了红色,背躬着,可是走得更快,更有派儿,赶紧找出官纱大衫,福建漆的扇子,上街去定菜。还得把二妹妹找来帮忙:前者得罪了她,没关系,给她点好饭吃,交情立刻会恢复的。天气多么晴,云多么蓝!作买卖的多么和气!北平又是张大哥的宝贝了。定了菜,买了一挑子鲜花,给儿子加细的挑了几个蜜桃,女儿也回来了,也得给她买些好吃的,鲜藕和鲜核桃吧,女儿爱吃零碎儿。没有儿子,女儿好象不存在;有了儿子,儿女是应该平等待遇的。回到家中,官纱大衫已湿了一大块,天气热得可以;老没出去,腿也觉得累得慌,可是心中有劲,象故宫里的大楠木柱子,油漆就是剥落了些,到底内里不会长虫。叫理发的,父子全修容理发,女儿也得烫头。花吧,有能力再挣去:挣钱为谁,假如没有儿子?剪下的头发有不少白的,没关系;作大官的多半是白胡子老头。天真将来结了婚,有了子女,难道作祖父不该是个慈眉善目的白发翁?
二妹妹来了,欢迎。“大哥您这场——可够瞧的!”
“也没什么!”张大哥觉得受了几个月的难,居然能没死,自己必是超群出众:“二兄弟呢?”
“我上次不是找您来吗,您不是——正——没见我吗?”二妹妹试着步说,“他出来是出来了,可是不能再行医,巡警倒没大管哪,病人不来,干脆不来。您说叫他改行吧,他又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作个小买卖都不会,这不是眼看着挨饿吗?他净要来瞧您,求求您,又拉不下脸来。大哥您好歹给他凑合个事儿,别这么大睁白眼的挨饿呀!您看,他急得直张着大嘴的哭!”二妹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
“二妹您不用着急,咱们有办法;有人就有事。我说,您的小孩呢?正闹着天真的事,我也没给您道喜去!”
“俩多月了,奶不够吃的,哎!”
张大哥看了看她,她瘦了许多:没饭吃怎能有奶?没奶吃怎能养得起儿子?决定给二兄弟找个事作;不看二兄弟,还不看那个吃奶的孩子?
“好吧,二妹妹,您先上厨房吧。”结束了二妹妹。
几个月的工夫耽误了多少事?春际结婚的都没去贺,甚至于由自己为媒的也没大管,太对不起人了!得逐家道歉去。不过,这是后话,先收拾院子,石榴会死了两棵!新买来的花草摆上,死了的搬开,院子又象个样子了,可惜没有莲花,现种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盆莲又太贵;算了吧,明年再说,明年的夏天必是个极美的,至少要有三五盆佛座莲!

西房的阴影铺满了半院。院中的夜来香和刚买来的晚香玉放着香味,招来几个长鼻子的大蜂,在花上颤着翅儿。天很高,蝉声随着小风忽远忽近。斜阳在柳梢上摆动着绿色的金光。西房前设备好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方桌上放着美丽烟,黑头火柴,汽水瓶;桌下两三个大长西瓜,擦得象刚用绿油漆过的。秀真拿着绿纱的蝇拍,大手大脚的在四处瞎拍打,虽不一定打着苍蝇,可确有打翻茶杯的危险。她的脸特别的红,常把瓜子放在唇边想着点什么,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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