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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4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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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相当高度的诗思,我必须以和别人比较的方法来激起这种诗思。但是这石板很明显地

适合于我这时期的心情。它似乎说:“别怕,随意写吧,一抹就都擦掉了!”

我在这样无拘无束地写了一两首之后,我感到有极大的快乐从我心上涌起。我的心说:

“我写出的诗,最后总算是我自己的了!”大家千万不要把这个说成我的自豪。我倒是曾为

我从前所写过的作品感到骄傲,因为我必须给它们以一切赞赏。但是我不肯把它们叫做自我

实现和自我满足。父母在头生孩子身上感到喜悦,并不是因他的容貌而自豪,而是因为他是

他们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竟然是一个非凡的孩子,他们也许感到光荣——但这是不同的。

在这种喜悦的第一阵浪潮中,我不顾韵律形式的束缚,就像泉水不是直流下去,而是随

意地弯弯曲曲地流的,我的诗也是这样。以前就会觉得这是一种罪过,但是现在我却感到很

坦然,自由先把法则破坏了,而又做出法则,把自由放在真正的自制之下。

我的这些不规律的诗的唯一听众是阿克塞先生,当他第一次听到我对他读这些诗的时

候,他是又惊讶又高兴,在他的赞赏下,我的自由的路子又加宽了。

微哈里·奢克拉瓦提的诗,用的是三个节拍的韵律。这个三节拍的时间产生一种圆转的

效果,不像两节拍那样平板。

它自在地流转下去,它像应和脚镯的叮当舞蹈着掠过。有一个时期我非常喜欢这种韵

律。它不像步行而像骑着自行车。我已经习惯于这种走法。在《晚歌集》里,在无意之中,

我居然甩掉了这个习惯。我也没有受其他任何一种束缚。我感到完全地自由无忌。我不想到

也不怕受什么申斥。

我在从传统束缚下解放出来的写作中得到的力量,使我发现我以前总在不可能的地方去

搜寻我自己已有的东西。缺乏自信阻碍了我的自我回归。我感到我像从桎梏的梦中醒来,发

现我是没有带着枷锁的。我特意格外地跳跃嬉戏,只要证明我的确是能够自由活动的。

对于我,这是我写诗生涯中最可纪念的一个时期。作为诗歌,我的《晚歌集》也许没有

什么价值,事实上,就是这样,它们是够粗糙的。这些诗在韵律上、语言上、思想上都没有

固定的形式。它们唯一的好处就是我第一次随心所欲地写出我真想说的东西。即使这些作品

没有什么价值,而这愉快却是有价值的。31一篇论音乐的文章

在我准备学法律的时候,父亲把我从英吉利叫回来了。有些朋友关心我事业的中辍,催

促他再把我送出去。这就使我开始了再度赴英的旅程,这一次是一位亲戚陪伴着我。但是我

的命运坚决反抗学法律的号召,因此这一次我连英吉利都没有走到,为着某种原因,我们只

得在马德拉斯上岸折回到加尔各答来了。这原因决不像结果那样重要,因为这笑话不是对我

的,在这里我就不提了。我进到拉克什米①龛前的两次努力,都这样地被拦回来了。但我希

望法律之神至少会用赞同的眼光来看我,因为我没有在律师图书馆的证件堆中增加什么负

担。

父亲那时正在穆索里山上,我诚惶诚恐地跑到他那里去。

但是他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显得很高兴。他一定在我的归来上面,看到了上天的

祝福。

在我这次出行的头一天晚上,应了白求恩社的邀请,在医学院礼堂读了一篇论文。这是

我第一次公开诵读。克·姆·班拿吉牧师做了主席。题目是音乐。把器乐放在一边,我企图

阐明声乐。主要的终极目的,是把字句所要表现的更好地发挥出来。我的论文是很短的。我

从头到尾一面唱歌一面表演来说明我的主题。我认为闭会之前主席对我的赞美,一①财富之

神。——译者

定是我年轻的声音的动人效果,以及这努力的诚恳和多种多样。但是今天我必须坦白地

说,我那天晚上用那样的热诚所发表的意见,是不对的。

声乐艺术有它自己特殊的作用和特色。当这艺术偶然被安放在字句上的时候,作为曲调

的媒介物的字句,一定不要过于利用这个机会去代替调子。曲调本身的财富是巨大的,它何

必要侍候字句呢?倒是在纯粹字句失败了之后,歌曲才开始的。它的力量是寄托在不可言的

领域之内,它对我们说出字句所说不出的东西。

所以歌曲上的字句负担越轻越好。在印度斯坦的古典体裁里,字句是毫不重要的。让曲

调随心所欲地去感动人。当曲调形式得到自由发展的时候,声乐就达到圆满的地步,把我们

的意识提高到它自己的奇妙水平。但是在孟加拉,字句总是那样地自己坚持突出,我们本地

的歌曲没有能够发展它的完满音乐的能力,只满足于作它的姐姐,诗的艺术的使女。

从旧的毗湿奴派诗人到尼都先生的诗,都是从背景上来发挥它的魅力。但是像我们国

内,妻子以表示依赖来统治丈夫,我们的音乐也是这样,虽然只履行仆人的职务,最后却管

辖了歌曲。

当我写歌的时候,常有这种感觉,我对自己哼着写出以下的句子:

请低声细语对我说,只对我说。

我发现字句本身没有法子进到那调子能把它带进的地方去。曲调把我所再三烦恳着想要

知道的秘密告诉了我,这秘密是和林中沼地的碧绿的神秘混合在一起的,是在月夜的寂静的

灿白中沉思的,是从地平线外无限蔚蓝的面纱后面外窥的——是一个大地、天空和水的亲切

的秘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听到一支曲的一段:

一个异乡人?

这一行诗在我心里画下了许多美妙的图画,使它现在仍缠绕在我的心间。有一天我坐下

给我自制的曲调作词,我心里充满了这一段曲子,哼着我的调子我写下了歌词:

你的家乡是在海的那一边。

如果不先有那调子的话,我不知道以下的诗会写成什么样子;但是那调子的魅力,对我

显示了那异乡人的仪态万方。

我的灵魂说,就是她来了又走了,一个从神秘的海的彼岸到此世界来的使者。我们在露

湿的秋晨,在春天芬芳的夜晚,在我们心的最深处,时时瞥见了她——有时我们引颔向天,

听她唱歌。像我说过的,歌调使我漂流到这个魅惑世界的异乡人的门前去,因此以下的字句

就是献给她的。

很久以后在博尔普尔的一条街上,一个行乞的歌手一面走一面唱:

这只陌生的鸟,是怎样地飞进

笼子,又飞了出去!

啊,只要我能捉住它,我就要用

爱把它的脚儿锁起!

我发现这个歌手所说的是同样的东西。这只陌生的鸟,在笼栅之内,有时向往着无束缚

的、不可知的、外界的、微语的消息。心也想把它自己永远紧紧地抱住,但是做不到。除了

曲调之外,谁还能告诉我们这只陌生的鸟的来来去去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不愿意发表我的歌词的原因,因为在那里面一定是没有灵魂的。

当我从再度赴英的开始又折回家里的时候,我哥哥乔提任德拉和我嫂嫂正住在昌德纳戈

尔的河畔别墅里。我就到那边去和他们住在一起。

又是恒河!又是那些说不出的日日夜夜会快乐得发昏,渴望得生愁,和那沿着丛林两岸

的浓荫而幽咽的河水,合着节拍。这个充满阳光的孟加拉天空,这个南风,这个流动的河

水,这个正当而庄严的慵懒,这个从天边到天边、从绿野到碧空伸展着的广大的悠闲,这些

对我都像是食粮对于饥渴一样。在这里感到真正像个家,在这些东西上我体会到母亲的爱

抚。

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而时间带来了许多变换。我们河边的小巢,躺在围抱的绿荫之

下的,现在已被许多工厂所替代,毒蛇似的到处昂起嘘嘘的头,喷吐着黑烟。在近代生活的

中午炎热之中,连我们精神上午睡的时间,都缩短到最低限度,多头的烦躁侵犯着生活的每

一部门,这也许使生活更好,而我呢,是不把它认为是好的人中之一。

我在河边的这些美好日子,就像是圣泉上许多供献的莲花,一朵一朵流了下去。有几个

雨天的下午,我在真正的狂乱中度过。我用自制的曲调唱着古毗湿奴派的诗,用风琴来自己

伴奏。有的下午我们就划着小船。我唱着歌,乔提任德拉哥哥用提琴伴奏。从“普拉维”①

起,我们和西下的夕阳一起,更换着我们的乐章,我们看到,当我们唱到“贝哈加”②的时

候,西方的天空,把黄金玩具工厂的大门关上,月亮从东方的林梢升起了。

然后我们划回到别墅的河畔石阶边,坐在临河凉台的铺起的褥子上。这时候一片银色的

宁静笼盖在水天之上,河上几乎没有一只船,河岸的树梢变成一层深影,月光在溶溶的河流

上闪烁。

我们住的别墅叫做“莫兰花园”,一磴石阶从水边引上长长宽宽的凉台,成为这房子的

一部分。这房子的结构并不整齐,也不在一个平面上。有的屋子要通过几层楼梯才走得上①

②印度古典乐章往往随着季节或一天中的不同时间而变换,“普拉维”是薄暮的乐章,“贝

哈加”是迟暮的乐章。——译者去。那间俯临着河边石磴的客厅,镶有彩色图画的玻璃窗。

有一幅图画是一架秋千,从半隐在密叶里的枝头垂将下来,在凉亭的方格的光与影之

间,有两个人在打秋千;有一道宽阔的台阶,引到一个城堡式的宫殿里,穿着节日盛装的男

男女女在这台阶上面上来下去。当阳光射在窗上的时候,这几幅图画就光彩夺目,似乎以休

暇的音乐来充满河畔的气氛。

一种古远的、久被忘却的欢宴,似乎在光明的无言的字句中自己表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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