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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下-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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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声音颤抖:不能再这样了。乐天,我们会有报应的。
  男人:十六年了。我对不起你。
  女人没吭声。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女人低低抽咽。是赵根的母亲李桂芝。李桂芝跳下桌,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擦掉脸上的泪。走到门口。
  男人:桂芝。
  李桂芝的身子僵硬了,几秒钟后,又快步出去。
  墙壁外,赵根的手指头被铜钱割出血。赵根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
  
  玖:纺织厂。烟囱冒出浓黑的闻起来非常刺鼻的烟。围墙外排污水的一排树大都枯死了。
  轰鸣的机器。屋子里能明显地感觉到窗户在晃动。
  头戴白帽子的纺织女工。李桂芝模样恍惚。手扎进了几根纺针。被送入厂医务室。简单包扎了一下,重新回到纺机边。
  
  拾:印刷厂。
  赵国雄蹲在机修间的门外擦永久载重自行车。旁边还有一个中年工人也在擦车,车已擦得锃亮。一个干部模样的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上班时间,不许擦车。
  赵国雄收拾工具。中年工人没抬头继续擦。
  干部:耳朵聋了?
  中年工人缓缓起身:我不擦车子可以,但我手痒,总要擦点东西才好。要不你去把你老婆叫来。
  干部:你这什么意思?
  中年工人:你老婆没被人擦,你能站在这里呼三喝四?狗样的东西。
  赵国雄在进房间,听到此言,背影颤抖了一下。
  干部气急败坏:你!你!你!
  中年工人语气凶狠:你什么你?你他妈的再罗嗦,老子灭了你全家。
  干部扶了下眼镜,身子歪歪转身走了。
  赵国雄端起一个大茶缸,一边喝水一边看继续在阳光下精心擦拭车子的中年工人。
  中年工人:老赵,你理这种人作甚?卵毛没有眉毛长得早,倒比眉毛长得长啦。
  赵国雄没吭声。
  有人匆匆跑来:磨盘机的齿轮打掉了。
  赵国雄放下茶杯赶过去,赶到车间,开始挥动手中的扳手进行修理。腮帮子扭成疙瘩,眼神生动,眼睛闪烁着亮光,动作充满节奏,让人暗自服气。等到拧好最好一根螺丝。眼里的亮光消失了,又重新变回原来黯淡的样子,手又仍然不由自主地颤抖。
  
  拾壹:机修间。
  中年工人端起赵国雄留下的茶杯,喝了一口,又呸地吐出来。
  中年工人:妈的,真想找死啊。还喝这东西。
  赵国雄迟钝的脚步。脚上穿解放鞋。赵国雄在板凳上坐下,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
  中年工人从工作服内兜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铁盒酒,递过去:老赵,晚上跟我去立丰印刷厂干吧。拿现钱。妈的,我看这厂子撑不多长日子了。
  赵国雄接过酒,嗅了嗅,递回去:我还是喝这个。惯了。
  中年工人接过酒,蹲在地上发了半天愣。起身,从屋里肮脏的工具箱里翻出木制的象棋棋盘:老赵,来,杀一盘。
  赵国雄的头深深地埋在双腿中间。没动。
  中年工人夹起棋盘,朝电工房走去。
  
  拾贰:电工房。
  一个青工躲在角落里看书,嘴里念念叨叨: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中年工人拿棋盘敲了下青工的头:念啥哩?
  青工慌忙抬头,收拾起书本,是《大学语文》。
  青工:高师傅。
  中年工人:娘的。来,下棋。
  俩人铺开棋盘。中年工人摆出仙人指路的开局。棋子在乌黑的棋盘上落下。青工心不在焉。
  中年工人:老赵算是完了。
  青工如梦惊醒:哪个老赵?
  中年工人:赵国雄。怎么脑袋被书念得三迷五道了?
  青工嘿嘿干笑:过几天自大考试。人稀里糊涂。
  中年工人:人有人路,蛇有蛇路。好,读书好,以后翅膀硬了,想离这多远就有多远。远离这群王八蛋。
  青工放下棋子:赵师傅也是老实人。如果换作是我,我早拿刀把那个秃头剁了。
  中年工人:你小孩子懂啥子?下棋。
  青工小心翼翼:听人说,赵师傅一直在替秃头当爹?赵师傅的老婆过门时就大了肚子。
  中年工人不耐烦:你胡说什么啊? 算了算了,不下了。
  中年工人收起棋盘。来到门口。天上的云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中年工人掏出小铁盒喝了一口酒。
  
  拾叁:青山路小学。
  坐在赵根后排的于志强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妈是破鞋。”用胶水粘了,贴在赵根的后背上。下课铃响。赵根背起黄书包走出教室。于志强冲小军、石头使了一个眼色,跟出去。三三两两的同学用奇怪的眼神看赵根,各自走开。一个念一年级的小男孩跟在赵根的背后读出声:我妈是破鞋。
  于志强与小军脸都笑红了,蹲在地上,揉肚子。
  赵根诧异地停下脚,往回看,没明白发生什么,继续走。于志强们的笑声更加响。
  周落夜从隔壁班出来,看见赵根背上的纸条,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快步走过去,在经过赵根的身边时压低声音:你背上有东西。
  赵根反手抓下纸条,瞟了一眼,撕碎,从裤兜里掏出铜钱,咆哮一声,转身冲向于志强。铜钱划过于志强的脸。伤口并不重,溅出血。于志强摸脸,大怒:给我打死他。
  拳头若雨点落下。赵根左冲右突,被打倒,被于志强用脚把嘴踩进土里。学生们围上来了,表情兴奋又紧张。女老师挤入人群厉声喝道:住手!
  
  拾肆:暮色沉沉坠下。女老师办公室。
  赵根孤独地站在窗口。女老师坐办公桌边。于志强脸上缠绷带,气咻咻地坐在椅子上。门口进来一个容颜颇为精致的少妇。女老师起身喊道:于校长。
  少妇点点头,伸手去摸于志强的脸:还疼吗?
  于志强:大姨。疼。
  小军与石头沉默地坐。天渐渐黑下去。一盏盏灯光从无数个窗口迸射而出,这些长短不一的光线跳跃在空中,像一把把剔骨小刀来回挥动,并从空气中挑出一丝丝的甜腥味。
  李桂芝陪笑:老师,孩子不懂事。我带回家一定好好教育。
  女老师把书往桌上一扔,指着桌上的铜钱:你懂不懂?这是执械行凶!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这可以送去少管所劳教三年。
  李桂芝的脸色惨白:孩子不懂事。孩子不懂事。不会有下次了。
  少妇看着李桂芝的衣着打扮,不无厌恶:你还想着有下次啊?以后我们家小强若有什么个风吹草动,我找你要人。哼,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是吃米田共吃大的? 
  李桂芝似被子弹打中:对不起。我给你鞠躬了。
  少妇:别来这套。我受不起。我告诉你。我也不要你赔医药费。你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吧。这孩子我们学校教不了。
  李桂芝的嘴皮嚅动,转身抓住赵根,想把赵根摁倒跪下。赵根眼泪奔涌,脖子硬挺。李桂芝一捋眼里的泪花,扑通跪倒,一个头磕落。
  木质楼梯发出轰然回响。几只黑鸟绕校园上空飞过,发出啾然的鸣声。
  
  拾伍:赵根家。四周狼籍。
  赵根直挺挺跪,鼻青眼肿。李桂芝拿皮带疯狂地抽打。赵根不吭声,不讨饶,沉默地望着鼻子里滴下的血。一滴滴梅花一样的血。皮带甩在肉上,噼哩叭啦。
  赵国雄蹲在门边。几个邻居的影子在门口晃了晃缩回去了。
  赵国雄起身拦在李桂芝面前。皮带没头没脑抽下,打在赵国雄脸上。赵国雄没动。李桂芝像被蛇咬了一口,扔掉皮带,双膝软软瘫倒,双手捂脸,嚎啕出声。
  夜穹。斗大的星辰在空中滚动。
  
  拾陆:城市的小广场。四周植满梧桐。树影婆娑,树叶青翠。
  树下,有几个老人在拉着二胡,声音暗哑。一个衣衫褴褛留着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儿迈着方步,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唱。“妹在河下洗黄瓜,哥在岸上撒泥沙。哥想吃瓜拿两只,你要谈话到屋下。花开引蝶蝶恋花,哥哥快步到妹家。妹见哥来笑哈哈,问哥要说什么话?妹子今年正十八,好比初开牡丹花。哥哥好似蝶恋花,想妹想得快痴傻。妹子听了羞答答,房里捧出香山茶。双手送给哥哥了,茶里就是妹的话……”
  老头边唱边拿出个小水壶嘴对嘴喝着,每喝完一小口,就咧一下嘴,用袖子擦一擦。
  群众甲:老张头,这把大把年纪还发骚啊?赶明儿我也去李阿婆那买几壶水酒来。
  老头:我这是人家白送,你懂不懂?
  群众甲:李阿婆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是不是把这些天拉板车的钱全孝敬给李阿婆了?
  老头:你管得着吗?
  众人哄笑。
  人群中是周落夜。在她身边站着的是秃头厂长。
  周落夜:爸,他唱的是啥啊?
  秃头厂长:是小曲。
  秃头厂长轻声地哼: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周落夜:爸,你又唱的是啥?
  秃头厂长眼里有了隐约的泪光,转身抹去:也是小曲。落夜,想吃啥?
  周落夜在卖甘蔗的老太婆面前停下:爸,买节甘蔗吧。
  老太婆削甘蔗。几个把外套披在肩头的少年围在旁边一个卖葵花籽中年妇人的摊位前,七嘴八舌。中年妇人称葵花籽。一个少年猛地抱起妇人脚下装钱的纸盒飞快地跑向巷子。妇人尖叫,起身去追。被少年们拦住。妇人恸哭。少年们放肆地笑。
  秃头厂长赶紧付了甘蔗钱拉着周落夜走开。
  周落夜:爸。我不喜欢这。
  秃头厂长:我也不喜欢。
  周落夜:我们什么回上海啊?
  秃头厂长:会的。过些日子就回去。爸在想办法。
  凉风吹起。秃头厂长缩起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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