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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艺术两小时-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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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为下列四型:
    第一型,高级而有趣。这种朋友理想是理想,只是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高级
的人很多,有趣的人很多,又高级又有趣的人却少之又少。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
趣的人使人欢喜,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呷,交接愈久,芬芳
愈醇。譬如新鲜的水果,不但甘美可口,而且富于营养,可谓一举两得。朋友是自
己的镜子。一个人有了这种朋友,自己的境界也低不到哪里去。东坡先生杖履所至,
几曾出现低级而无趣的俗物?
    第二型,高级而无趣。这种人大概就是古人所谓的诤友,甚至畏友了。这种朋
友,有的知识丰富,有的人格高超,有的呢,“品学兼优”像一个模范生,可惜美
中不足,都缺乏那么一点儿幽默感,活泼不起来,你总觉得,他身上有那么一个窍
没有打通,因此无法豁然恍然,具备充分的现实感。跟他交谈,既不像打球那样,
你来我往,此呼彼应,也不像滚雪球那样,把一个有趣的话题愈滚愈大。精力过人
的一类,只管自己发球,不管你接不接得住。消极的一类则以逸待劳,难得接你一
球两球。无论对手是积极或消极,总之该你捡球,你不捡球,这场球是别想打下去
的。这种畏友的遗憾,在于趣味太窄,所以跟你的“接触面”广不起来。天下之大,
他从城南到城北来找你的目的,只在讨论“死亡在法国现代小说中的特殊意义”或
是“爱斯基摩人对于性生活的态度”。为这种畏友捡一晚上的球,疲劳是可以想见
的。这样的友谊有点像吃药,太苦了一点。
    第三型,低级而有趣。这种朋友极富娱乐价值,说笑话,他最黄;说故事,他
最像;消息,他最灵通;关系,他最广阔;好去处,他都去过;坏主意,他都打过。
世界上任何话题他都接得下去,至于怎么接法,就不用你操心了。他的全部学问,
就在不让外行人听出他没有学问。至于内行人,世界上有多少内行人呢?所以他的
马脚在许多客厅和餐厅里跑来跑去,井不怎么露眼。这种人最会说话,餐桌上有了
他,一定宾主尽欢,大家喝进去的美酒还不如听进去的美言那么“沁人心脾”。会
议上有了他,再空洞的会议也会显得主题正确,内容充沛,没有白开。如果说,第
二型的朋友拥有世界上全部的学问,独缺常识,这一型的朋友则恰恰相反,拥有世
界上全部的常识,独缺学问。照说低级的人而有趣味,岂非低级趣味,你竟能与他
同乐,岂非也有低级趣味之嫌?不过人性是广阔的,谁能保证自己毫无此种不良的
成分呢?如果要你做鲁滨逊,你会选第三型还是第二型的朋友做“礼拜五”呢?
    第四型,低级而无趣。这种朋友,跟第一型的朋友一样少,或然率相当之低,
这种人当然自有一套价值标准,非但不会承认自己低级而无趣,恐怕还自以为又高
级又有趣呢。然则,余不欲与之同乐矣。

                             假如我有九条命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
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2办手续最烦的一
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关
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自己的
地址。许多人的地址都是节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不
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
中填上两个字:“天堂”。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各条说明,
必须皱眉细阅。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条
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得到相关的来信,受得
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90,右眼失明,左
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倾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
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27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
女。岳母也已过了80,五年前断腿至今,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
顾旁边的朦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
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
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
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人填表,可以自称“主妇(ho
usewife),却从未见过男人自称“主夫”(househusband)。一个人有好太太,必
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思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
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
就乐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
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
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
来却是专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让他仗义疏财,去做一个漂亮的朋友,“江湖人
称小孟尝”,便能赢得贤名。这种有友无妻的作风,“新男人”当然不敢。不过新
男人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
悦远来。穷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
只敢维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跟身边的朋友打完消耗战,再无余力和远方的朋
友隔海越洲,维持庞大的通讯网了。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局面,虽云目光如豆,却
也由干鞭长莫及。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块,今人的
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
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读书,是纵情任性地乱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能成为名士。
有人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名门正派的书,立志成为通儒。我呢,论狂放不
敢做名士,论修养不够做通儒,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矩地
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假如有一条命专供读书,当然就无所
谓了。
    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
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
还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学生闲谈问答之间,更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
外施“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
暇暖,怎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与学生接触,
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台湾的作家极少是专业,大半另有正职。我的正
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写颇有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
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30年代文学,夜间写
80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不过艺术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
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鲁木斯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
园里作画。一位侍臣在园中走过,说道:“哟,外交家有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
鲁本斯答道:“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外交。”陆游诗云:“看渠胸
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
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为杜甫之才应立功,
而不应仅仅立言,看法和鲁本斯正好相反。我赞成鲁本斯的看法,认为立言已足自
豪。鲁本斯所以传后,是由于他的艺术,不是他的外交。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
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可以认识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华邮轮,谢灵运再世大
概也会如此。有人背负行囊,翻山越岭。有人骑自行车环游天下。这些都令我羡慕。
我所忧为的,却是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大比我更爱旅行,所以夫妻两
人正好互作旅伴,这一点只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过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险家,
我们,只是浅游而已。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
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借钱的境界

    一提起借钱,没有几个人不胆战心惊的。有限的几张钞票,好端端地隐居在自
己的口袋里,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它带走,真教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借钱的威胁
不下于核子战争:后者毕竟不常发生,而且同难者众,前者的命中率却是百分之百,
天下之大,那只手却是朝你一个人伸过来的。
    借钱,实在是一件紧张的事,富于戏剧性。借钱是一种神经战,紧张的程度,
可比求婚,因为两者都是秘密进行,而面临的答复,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不肯”。
不同的是,成功的求婚人留下,永远留下,失败的求婚人离去,永远离去;可是借
钱的人,无论成功或失败,永远有去无回,除非他再来借钱。
    除非有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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