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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艺术两小时-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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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
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
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行人不该
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事,总是里应外
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
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
开车时却讨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
    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
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
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
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是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
象,却令我想起叶芝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
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慑儒其词,或开门见山,大言
不惭,总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对不起,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
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奸”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
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能拐骗,社会也无由污染。现在她们都已大
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
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了。先下手为强,这件事,该乘四个假想敌还在深褓的时
候,就予以解决的。至少美国诗人纳许(Ogden Nash,1902-1971)劝我们如此。
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Song to Be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
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
地方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现在虽然还浑浑噩噩,口吐白沫,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
的吉儿。干是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都不由神色一变,暗暗想
道:“会不会是这家伙?”想着想着,他“杀机陡萌”(My dreams, 11ear, ar
einfanticide),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朝他的爽身粉
  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再扔头优游的鳄鱼到他
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去,去娶别人的女儿。足见诗人
以未来的女婿为假想敌,早已有了前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采取非常措施,像纳许诗中所说的那
样,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已经是“定入深矣”!
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还是披头,拜丝,大卫·
凯西弟的形象,现在纷纷换上男友了。至少,滩头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
这一仗是必做的了。记得我们小时,这一类的照片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
套里,贴着梦境,便是夹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24小时眼前
供奉的?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人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
考了。只记得6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的少年来接手。至于
交战的细节,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
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
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
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之多,
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现在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
挡,我在这头,只要留意台湾健儿,任务就轻松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情书,那
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不致在视听教育的时代荒废了中文。可怕的还是电话炸弹,
那一串串警告的铃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腹地,默片变成了身历声,
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
敌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军事演习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
敌人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哺
细语,慑懦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人都透不
过气来。这时几个姐妹早已回避得远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人留
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塘一般的
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
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谁晓得宝贝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
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
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当然,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个假想敌
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我能
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
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广真是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
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并坐
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的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
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
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
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女儿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有意』忍,却也流露
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命中率够高的了。
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
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响,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
婚姻谱,谁也不能篡改,包括韦固,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
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何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
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给21世纪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倒不如
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
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做‘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令人烦恼。
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怎么办呢?在理性
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
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
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
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
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
肯罢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
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
南蛮!’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站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
广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意
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
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不嫌
她,我自然也欢迎。”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
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注意,怎么
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假
想敌来掠余宅。

                                朋友四型

    一个人命里不见得有太太或丈夫,但绝对不可能没有朋友。即使是荒岛上的鲁
滨逊,也不免需要一个“礼拜五”。一个人不能选择父母,但是除了鲁滨逊之外,
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照说选来的东西,应该符合自己的理想才对,但是
事实又不尽然。你选别人,别人也选你。被选,是一种荣誉,但不一定是一件乐事。
来按你门铃的人很多,岂能人人都令你“喜出望外”呢?大致说来,按铃的人可以
分为下列四型:
    第一型,高级而有趣。这种朋友理想是理想,只是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高级
的人很多,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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